駱以軍/喬賽‧薩拉馬戈(下)
《盲目》:
大瘟疫後的重讀之書
然後再看《盲目》,我們自然會比對,譬如史丹佛監獄實驗,威廉高汀的《蒼蠅王》,《1984》,或莫言《蛙》,或是村上春樹的《地下鐵事件》,其實波拉尼奧的《2666》一些章節,人在集體性的大型的「某種原本自然狀況的被削去」,如何觀測人如何失去個體的獨特性、或失去人類的尊嚴與形態?
《盲目》在前幾年大瘟疫發生後,竟變成中國大陸讀者們熱議重讀之書,正在於人們發現大瘟疫時期,在城市發生的,人原本的自由、微弱信任、文明運轉的信任,當一夕之間崩毀,這一大堆湊聚在一起的「被剝除了所謂社會性公民」基本的近乎蠕蟲的,但他們腦海中明明有自己曾在社會自如運行的記憶,會發生什麼?
薩拉馬戈是以整座城市的,集體傳染變盲人,集體失明,當然,恐懼為最原始生存,為自保而不惜占據他人資源,增加自己存活率,那整片所有人都變成盲人的恐怖場景。其實我們這輩經歷過大瘟疫,完全如寫實。大城市的街道、公寓、所有商店全部如末日之景。
在精神病院外,那個所謂大瘟疫爆發(在這本書裡就是莫名恐怖的失明症擴散、傳染),政府層面的,將染疫者下降其生存位階、乃至最基本人權的措施,薩拉馬戈真的耐煩的寫各種狀況,包括客機駕駛、公車駕駛、不同交通工具駕駛的突然失明,造成的不同形式的災難。包括他非常寫實的寫城市這種鳥瞰空間的,所有盲人在街上伸手亂抓亂移動的慌亂,這種大型群眾的描寫,其實非常難。而後來我們在covid-19的大疫情那兩年,也真的從新聞目睹了,不論在美國、義大利、英國、韓國,乃至於更難以言喻的中國,乃至於有一陣簡直如地獄的印度,或我們自己的台灣,那種大瘟疫如海嘯,人類社會整個崩潰,單一的人,我們慣性其如小鋼珠撒落的人群在都市中的流動性,變成一個一個小區的隔離,癱瘓,死亡的恐懼。我們真的那麼貼近的目睹,但若在這之前,年輕時讀此書,會覺得他鉅細靡遺的描寫太囉嗦。
寫到後面這些善良,或曰無辜平民的盲人,對那些惡徒盲人最後絕望的抗暴,一場在互相都是盲人的混戰中,這裡的女人點火燒了那些惡徒宿舍的床單和床墊,引起大火。
薩拉馬戈寫道:
「如果我們活生生觀察到孤兒院、醫院、精神病院之類人類社區的規畫有多麼失敗,看看每張床尖銳鐵條的架構本身如何可以改造成為一種致命的陷阱,看看住了四十個人的病房,只有一扇門的結果多麼糟糕。幸而人類歷史中總不乏轉禍為福的例子,這便是我們這個世界裡的矛盾,有些事情就是需要花比較多的心思去思索,燒死流氓的火在那兒耽擱了好一些時候。許多盲人被踩踏、被推擠、被撞擊,這是恐慌的表現。人群跳躍、踉蹌、失足、悲泣、哭號,但他們暫時是安全的。建築物另一側的大部分已成為一座熊熊的營火,他們能感覺到熱氣從那一方蒸騰而來,撲在臉上手上,屋頂還維持原位,樹上的葉子則緩緩捲起。」
他不是光描寫那種,文明崩潰後,人掉成禽獸,率相而食的恐怖場面,如我們在《蒼蠅王》,或後來的日本電影《大逃殺》,韓片《魷魚遊戲》看到的那恐怖的人食人的瘋狂。文明完全不見了,就像莫言寫的《蛙》那麼恐怖。但薩拉馬戈在《盲目》一書的後半,眾盲人逃出那集中營噩夢的,原本關禁他們的瘋人院。之後,是很像原子彈轟炸後的廢墟,不,其實城市的街道、商店、住宅並沒受到炮火轟炸,只是所有人都變成盲人。這就像大瘟疫時期一樣,但又不一樣,所有的人因為全在一種群體的盲,全那樣像地獄幽靈張著手摸行。
但薩拉馬戈這有一個唯一的沒有盲的人。那個醫生太太,一個女性。她成為文明全部毀滅、消失之後,唯一倖存的人類良善。她困難的在空洞的大城市給那些一同逃出瘋人院的同伴找食物。這時這個城市空景,不止是卡夫卡筆下,你變成一隻蟲的乖異、冷酷,人類同類會在降維成動物的狀況,獵殺你。她還要找回所有人失去那人類形貌之前的,包括他們在大雨中洗澡,她保持著憐憫之心、對音樂的懷念。一旁還有一隻流淚的狗。然後她幫已經那麼悲慘的大家找衣服,大家似乎在根本看不見對方衣不蔽體的狀況,還認真的換上衣服、鞋子,似乎穿上衣服,還能保持這樣最基本的人的體面。
然後他們找到了失明前原本的家,那些原本公寓裡的花瓶、枯萎的花,他們一定要找到玻璃杯,像以前那樣體面的喝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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