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尋訪堀尾一彥——一位不曾謀面的射手座(上)

池上校長宿舍名牌「堀尾一彥」。(圖/蔣勳提供)
池上校長宿舍名牌「堀尾一彥」。(圖/蔣勳提供)

總是有緣遇到射手座,寫身邊朋友的星座,寫到射手,好像就卡到了,等著要寫的巨蟹、天蠍都一再延後。

這次臨時插隊的射手座是堀尾一彥,一個我根本沒見過面的人,但他確實是射手,讓我又嚇了一跳。

去年九月,我認養了一棟池上的老建築,作為讓大眾參觀的「蔣勳書房」。這棟優雅古樸的老建築是一九三六年池上公學校第一位校長的宿舍。

一進庭院,門口就看到門牌上四個字「堀尾一彥」(圖一)。

▋新開園

池上最早不叫池上,清代的史料裡都稱為「新開園」。有點新開發的田園的意思吧?「新開園」正確位置在今天池上靠海岸山脈一帶,包括錦園村萬安村。

日本統治時期,沿用舊地名,也叫「新開園」,因此還成立「新開園番人公學校」(大概原住民學生多),學校位置也在今天的萬安村。

日本修建東部鐵路線之後,車站的位置往西遷移。

火車通車,對一個農村產生很大的影響。車站成為行政、商業、貿易的新中心。車站靠近大坡池,因此有了「池上」的新地名。原來的「公學校」也往西遷,緊鄰車站西南邊,也就是今天的「福原國小」。

堀尾一彥就是這所學校的第一任校長,一九三六年,堀尾校長到任,就住進學校旁的這棟宿舍。

▋王金生

一九三六,九十年前了。這棟木構造的老建築,後來荒廢了。我在二○一四年到池上駐村,經過福原國小,看到幾棟木造老宿舍,都已經很殘破,荒廢在巨大的茄苳樹旁。

二○一九年,一位素人藝術家王金生移居池上。他極愛老建築,沒有工班,一個人,用兩年的時間,從廢墟裡找回木料,找回一磚一瓦,全部用舊的建材,重新復原了這所日治時代的木構造建築。

二○二○到二○二一,因為新冠疫情,池上沒有太多遊客,難得異常安靜。

偶然走過福原國小,會看到王金生一個人,在老建築裡,丈量木板,拼湊屋瓦。一位孤獨的手工職人,揮汗工作,彷彿疼惜自己前世做過的建築,疼惜這建築在歲月裡被遺忘了,扶起傾斜的柱子,擺正歪倒的門框窗櫺,清除庭園長滿的野草荊棘。

真正的「建築」是不是一種宿命的疼惜?

我們此生愛到癡迷不能放手的東西,會不會是前世緣分太深,忘不掉,繞來繞去,還是要再一次回來,修修補補,讓廢墟不再是廢墟,很想告訴大家:廢墟原來如此繁華。

王金生沒有任何建築背景,然而他用兩年時間,獨自一個人,把一九三六年的老建築重新復原了。

什麼是建築?我在至少五所建築系教過課,沒有想到是在池上,從心裡對一位沒有任何學歷的建築職人肅然起敬。

▋蔣勳書房

二○二三年九月,我認養了這棟老建築,改作「蔣勳書房」。希望延續王金生的前世因緣,(或許也有我自己的前世因緣?)為這棟老建築做一點事。

老建築修繕好了,但是,還是很容易被破壞。不對的照明,不對的管理方式,不對的添加物,都可能把原有古典素樸的精神破壞。我在老屋周邊栽植七里香、唐竹做圍籬,隔開馬路的車聲。稍稍整理庭院,種植一株香水梅,和可能吸引蝴蝶前來的花草。

九月試營運,一次只預約十位訪客。義工朋友多是愛池上的年輕人,她們知道池上最應該珍惜的是什麼。

池上觀光客越來越多,新春長假,一天可以湧進八千遊客。一個原來安靜緩慢的農村可能忽然躁動到瀕臨崩潰。

人潮洶湧喧譁,短暫的觀光文化衝擊,池上可以穩住嗎?

這棟老屋,原來就是校長的家。小學校長臨窗看公文,磨墨寫字,偶然有教職員來訪,大概不會一次超過十個人吧。

預約的客人可能不耐煩等待,外地遊客可能抱怨他遠從北美來,不能進入。

這棟老屋要用多麼抱歉的心情說「對不起」。

這是一位校長的家,堀尾一彥,門口素木名牌上有他的名字。我總覺得他還在,相隔九十年,我們坐在同一個空間,看著同一棵樹,夏日開到爛漫的粉紅色紫薇,窗影搖曳,冬天有北邊往南吹的東北季風,月圓的晚上,月光的影子慢慢移動。

那是一九三六年,沒有空調,沒有電力可以浪費,這棟木造老屋,計算了強勁風向的角度,屋子尖角的「破風」,正對風吹來的方向。王金生整修時刻意保留了牆壁「土埆厝」原有竹編覆土的結構。也許我們可以重新思考,九十年間,素樸的木構造老屋,結構有韌性,對抗了一次次地震,了解強風風向,對抗了一次次強颱。

人類越來越不和自然對話,老屋提醒大家,什麼是真正的「綠建築」,在疫情期間,深刻反省,對自然的破壞、不尊重,會不會是當下最大的災難?

我們可以不再增加地球的負擔嗎?不再急著蓋新的美術館、劇場、大巨蛋,不再任性誇耀自己的存在,可以先省思舊的建築如何使用,還可以給我們啟發建築不同的面向思考嗎?

因為疫情的反省,因為王金生的專注,我想重新認識一九三六年的池上,用最素樸的心情,和堀尾一彥一起,坐在他的宿舍裡,看庭院花開,聽風聲裡的鳥鳴,看窗影移動,知道是夏日清晨,還是秋天的傍晚。

時間停在一九三六年,我決定尋訪我不曾謀面的堀尾一彥。

1932年初到台東,堀尾一彥創作11首小唄歌謠,歌頌台東山川,發表於《新台灣》刊物。(圖/台灣大學圖書館提供)

▋堀尾一彥

我找到的第一份資料是日本總督府留下的堀尾一彥的履歷,目前保留在國家文化記憶庫。「堀尾一彥」「熊本縣平民」「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生」

「熊本縣玉名郡玉名村」……

一份冷冰冰的文件資料,一個不認識的人,像星辰與星辰,在虛空浩瀚宇宙中相隔遙遠,然而,可以看到對方的光,有時明暗閃爍,也可能有溫度,像日照的長短,星辰間的光,也可以像四季流轉,有秋春的冷暖?

我開始進入堀尾一彥的世界。

明治二十八年,西元一八九五,堀尾出生的那一年,日本擁有了新的殖民地台灣。

十二月十一日生,我笑起來,真是與射手有緣啊。

明治四十三年小學畢業,大正二年,在故鄉的小學教員養成所卒業。

大正二年是一九一三年,隔年,還未滿十九歲的堀尾一彥,第一次離開家鄉,渡海來了台灣。

忽然感覺到一個原來沒有意義的名字後面有著故事,讓我走進一個迷人的空間。

是不是每一個老建築裡都有過故事?故事是不是一棟老屋重要的部分?像卑南遺址的那些月形石碑,被人類立起來,用手敲打出形狀,呼應著都蘭山和太平洋數千年來的日昇月恆,就是珍貴的歷史。

建築沒有故事少了什麼?建築沒有人的故事少了什麼?

我想像十九歲的射手座離開故鄉的心事,到達台灣的心情,可能有他寫給故鄉的信嗎?他和家人訴說新世界的風景嗎?

堀尾最初在北部任教,台北城西萬華(一九一七)、安坑(一九一四),金山(一九二一),焿仔寮(瑞芳,一九二○)。

在焿仔寮、金山,二十五歲的堀尾一彥已經擔任校長職務。

之後,堀尾一彥在基隆(一九二二)暖暖(一九二三)擔任教職,也兼校長。

那是大正時代……

我一直喜歡大正時代,發現日本文學裡許多大正文人都溫暖憂愁,像竹久夢二畫裡夢一樣的樹下女子,有東方的優雅,又剛受歐洲啟蒙,夾在霸悍的明治和暴戾失常的昭和之間,大正有一種讓我懷念的溫婉。

那似乎是一個有憂鬱症的天皇時代,有芥川龍之介寫著痛苦邊緣的美(《地獄變》),有谷崎潤一郎的《細雪》和《春琴操》。

只有十四年(一九一二~一九二六)被稱為「大正浪漫」的時代,也正是堀尾在台灣最初的十四年。

▋堀尾一彥休職理由

昭和二年他就出事了!

找到一張台灣總督府打字的「堀尾一彥休職理由」文件。日文夾著漢字,很容易造成誤解。「休職」是「停職」還是「免職」?「泣」是真的哭了嗎?

一張簡單的休職文件,因為日本公文格式,因為漢字和片假名的誤讀,讓我對事件本身的真相一直弄不清楚。

這張休職理由,前後大約經過四位在台的日本學者推敲,還要特別謝謝在京都專治日治時代台灣教育史的陳虹彣教授,最後做了詳盡的解釋。

休職理由大致如下:

昭和二年,堀尾校長訂購了學校物資,廠商無法如期交貨。堀尾同情廠商的延宕,物資未到,先付了款。雖然物資後來送到,但堀尾自覺失職,因此引咎,向上級報告自己違法。

這個事件,似乎反映著一個射手座堀尾一彥的性格,熱情、正直,富於對他人急難的同情。同時,他又一肩擔起責任,向上級報告自己違法。要求懲處。

這件事或許並不嚴重,廠商只是延後交貨日期,堀尾卻依然認為自己提前付款是違法,申請休職。

上級的「懲處」是「調職」,所以堀尾休職兩個月,就從北部調往台東。

我不明確知道當時這樣的調職是否代表「懲處」,古代「貶謫」多是派任到偏遠蠻荒處。蘇東坡一生都在被貶,黃州、惠州、海南島。

貶謫到偏遠地區是一種「懲罰」,但是蘇東坡卻甘之如飴,每到一處就作詩,到了惠州,大啖荔枝,不是「貶謫」,真吃不到這樣好的荔枝。

堀尾一彥調任到台東,如果是「懲罰」,他真要感謝這次懲罰帶給他莫大的快樂。

堀尾一九二七年二月休職,同年四月就到台東馬蘭公學校復職,再過兩年就升任馬蘭公學校校長。馬蘭公學校就是今天台東的新生國小,校史裡應該還有堀尾一彥的資料吧?

堀尾一彥是一九三二年四月到台東任職,在台灣大學圖書館找到一冊刊物《新台灣》,其中有堀尾一彥發表的「台東小唄」十一首,出版日期是同一年四月五日。(圖二)

我推測,堀尾一彥二月北部休職,他就啟程去了台東。這十一首「小唄」,用江戶時期民間歌謠的形式,歌詠台東風景,其中提到「初鹿」「鹿野」,「關山」「大原」「高台」,寫到冬天縱谷的季風,他曾經坐船渡過卑南溪,寫到太平洋中的綠島,寫到知本溫泉,甚至徒步五十里往南到了大武。最後一首寫到他遙望著遠處的「紅頭嶼」。

這十一首「小唄」看得出堀尾初到台東的興奮,剛過四十歲,面對著新的山川,他似乎目不暇給,書寫著心中對美麗風景的歌頌。

謝謝我的好友張蒼松完整翻譯了這十一首「小唄」。蒼松一向執著(我猜他是巨蟹座)。過去參與過他對樂生療養院病友的報導,他在日本習攝影,他的文字和攝影始終關切社會邊緣的弱勢者,他鍥而不捨,幫助樂生病友,申訴官司一直打到東京,為當年被不公平待遇的痲瘋病人討回了公道。

將來如果為堀尾一彥出版一本小冊子,一定會收錄蒼松的這十一首歌謠的翻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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