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她記得:淺談西歌里德.紐內茲
美國小說家西歌里德.紐內茲(Sigrid Nunez)的短篇小說〈我記得〉這樣開始:
「回想起來,那面目全非的荒涼城市不像回憶,更像作夢。」
一讀就停不下來,作夢似的讓夢境帶著跑。
「許多年來這城市越來越敗壞讓我心痛:殘酷的高樓、堆積的垃圾和震耳的嘈雜、放眼到處俗豔的廣告。
可是現在那些了無生氣的街道帶給我的喜悅讓我簡直愧疚。許多區塊除了我沒有別人,一大片的中央公園屬於我一人。(還有,紅尾鷹,幾乎降落到你腳上的禿鷹。)如果過去我常夢想身在別處,為任何帶我離開紐約的理由而感謝萬分,一旦疫情開始我再也不想離開了。……」
「有手機的人可能想要拍下來分享的一些鏡頭:
「年輕戀人蜷縮在台階上,隔著口罩熱情擁吻。
「一隻普通貴賓犬穿戴了搭配的雨衣、腳套和口罩。(多少我們強加在狗身上的牠們不默默承受?)
「一家封閉了的花店窗戶裡,以前留下來的:招人。必須有點粗淺知識。
「電影院招牌:另一邊見。
「寫作文思堵塞有個屢試不爽的方子,是個我認識的教師給的:以『我記得』開始。確實,每當我見到那些字——不管在哪裡看到——就想讀下去。我最喜歡的書裡,有本就是喬.布萊納德的《我記得》。」
我可以一直繼續到整篇譯出來,捨不得漏掉任何一句。
可是讀下去,漸漸生出越來越強的疑問:為什麼這篇看來分明是散文的東西卻標明是小說?
因為一句接著一句,一段跟著一段,讀來行雲流水,好像是腦中源源而出的印象、意念、感受、記憶——所謂的自由聯想,或是在現代派小說裡常見的意識流。就是一事追隨一事,一個意象帶動更多意象,無心間忽然往事潮湧不絕澎湃奔流。
譬如這段:
「我以喬.布萊納德的書作參考給學生作業練習時,擔心有的學生可能會碰見難言之隱:我記得的事你沒必要知道。所以我建議他們分成兩組,一組記下真實記憶,另一組記下編造的,然後互相交錯。可是,真假總很容易辨認。從用詞我就看得出來。讓我恍然的是,許多真事都和虐待有關。」
看來是作者自己的教書經驗。
又如:
「你所有的著作收齊了在一本書裡——多精巧。多尊嚴。不占世界太多空間。不求太多注意。有哪個作者願意回想,我寫了太多?可是也許大多作家這樣想。多少次讀到某名作家的新作時我想,作家最後的下場實在可悲。(可是,當然,自從我提的那本小說出版以後,她已經又出了新小說集。)」
可不分明是作者最私密的心聲?
然而逐漸逐漸,一種接近小說的氣氛出現了,似乎不再像散文那麼散漫悠閒,而有了一種朝某方向行進的凝聚,像小說趨向某種懸疑。原來句子只是不慌不忙左顧右盼像不急著回家的小學生,現在像使力的肌肉緊縮了起來,集中往一個讀者還不清楚的地方前去。雖然讀起來仍有散文味,但有了內在的張力——我們感覺到其中的神祕和吸引。這是小說。
最後作者簡介裡說明:「本文節錄自作者最新長篇小說《脆弱的人》(The Vulnerables,暫譯)。」這下更不疑有他了。尤其她的小說都是這樣,不像小說而近似散文,直到不知不覺間散文為小說取代,你知道了她在說故事,一個她編造的故事,也許裡面有不少自傳成分,也許幾乎沒有,可是你覺得她用小說技法講她自己的故事。許多讀者都犯這錯誤,不是只我一個。
她為新書接受《紐約時報》記者訪談,攝影師黑白鏡頭下,她灰白短髮貼緊頭皮,一張老婦的臉,濃眉下大眼直視,吊著兩隻眼袋,薄唇緊閉毫無笑容,帳篷似的黑大衣高領框住了下半邊臉。她從照片裡盯出來,目光凌厲。女作者為了打書接受採訪的照片,難得見到這樣面目嚴肅不求取悅讀者的。我想到蜜雪兒.歐巴馬自傳《成為這樣的我》彩色封面,捲曲長髮露齒而笑,低胸白衣性感露出一隻肩頭,風姿有如電影明星,整體設計散發討好市場的氣味。記得初見十分錯愕:身為第一夫人,有必要這樣出賣「色相」嗎?不然何必裸露一肩?相對,歐巴馬的回憶錄封面西裝領帶一絲不苟,幾乎太嚴謹了。不能不問:為什麼男女「包裝」差別這麼大?
可是那篇採訪裡,記者筆下七十二歲的紐內茲非但不嚴肅冷峻,反而談笑親切,一點都不像照片裡的她——謝天謝地!
照片裡,即使是年輕照片,她稍寬的臉總有點奇特,似乎帶了東方味。原來她是東西混血:德國母親,巴拿馬華裔父親。兩人都是移民,父親在醫院廚房工作,她從小在紐約斯泰坦島上的廉價住宅區長大,靠獎學金上了私立的巴納德學院(Barnard College),然後在哥倫比亞大學拿到文學學位。
在巴納德她修了伊莉莎白.哈德威克(Elizabeth Hardwick)開的寫作工作坊。哈德威克是有名的小說家兼書評家,要求嚴苛。一次在辦公室,哈德威克告訴她:「我勉強自己讀你的短篇。真的花了很大力氣。就是讀不下去。實在太乏味了。」
「你能想像嗎?」紐內茲帶了笑意和驚訝告訴記者,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
「真有那麼糟嗎?但願我記得。可是我學到了很多。」
另一次,她把一次搭計程車的經驗寫成短篇,哈德威克讀了大怒,責備她居然分辨不出短篇小說和趣聞軼事的不同,寫出那樣爛的東西來。最後勉強同意她繼續修課,因為她似乎真心要學。多年後,紐內茲一個短篇在一家小雜誌發表,拿給哈德威克看,得到的反應是:「壞。字字都壞。不值得寫。」
記者驚奇她居然熬了過來,她解釋:
「我想到像哈德威克、蘇珊.桑塔格和維吉尼亞.吳爾芙這些人。她們都把寫作當成宗教,好像是種神聖事物,為了它而做出種種犧牲。愛德娜.布萊恩說:『寫作是種志業,就像做修女或修士。』我那樣覺得,很多朋友也有同感。然而,我認為,現在修純文學的學生不這樣想,他們會認為那太菁英主義了。」
有的作家認為寫作首先需要才華,否則免談。她不完全同意,相信努力也同等重要,或許更重要。你必須一再一再的努力,堅持到底不放棄——她指的是2023年奧林匹克體操冠軍西蒙.拜爾斯(Simone Biles),可是想必多少也有點從自身經驗發言。
我想到自己的寫作歷程,從小時母親鼓勵我讀《國語日報》和投稿開始,到日後一系列國文教師。小學時我的作文總貼在教室後面壁報上,初中倪懷三老師把我叫到教員大辦公室,溫和的批評和指點一篇作文。高一劉積光老師給了我一篇作文生平最鼓舞的評:「文如江河直下,語如萬馬奔騰。」這時我彷彿仍能看見他漂亮的朱紅毛筆字,和厚厚的近視眼鏡下有點書呆氣的臉。大學兩位教授因我期末考答題思路清晰文筆流暢,給了驚人的高分。大學畢業後不走法律前途茫茫,我憑僅有的一點寫作自信先後找到兩個與文字有關的工作,並出了一本童書翻譯。然後出國念研究所,一天心血來潮投稿台灣副刊,一晃黑髮已經半灰。
設使我遇見如哈德威克那樣有失「為師之道」的教師?
可能立刻尊嚴大損而失去自信,未來就此改觀。
我心目中的為師之道,首先來自母親。她是小學老師,對學生要求嚴格,同時充滿愛心鼓勵,對我們子女也一樣。最重要的是講理,絕不高壓強迫傷人自尊。
哈德威克對待紐內茲,正是高壓傷人。紐內茲這麼多年後那句「你能想像嗎?」雖沒任何責怪,卻透露了她當年所受的刺激——震驚加上受傷。因為哈德威克的話遠非「直話直說」,而暗藏了最傷人的輕蔑。
《簡愛》裡有一段椎心的話。當簡愛以為羅切斯特即將結婚傷心至極,儘快在愛爾蘭找到了家教工作。一天她出外散心遇見羅切斯特,他嘲笑她無情等不及離他而去,她悲憤難忍滿腔酸楚不禁傾瀉而出:「你以為,只因我貧窮卑微、沒有容貌又身材矮小,就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嗎?……」最後解釋不得不離開的悲痛:「因為我沒遭受踐踏。沒被變成了化石。」
美國諾貝爾文學獎詩人露伊絲‧葛綠珂(Louise Glück)曾當面把一個學生的詩撕碎,作法驚人然不是踐踏。不同在她對學生極好,寬宏而且慷慨,給他們的詩下細密的評。更重要的是,她給予學生應得的尊重。
哈德威克的話讓我想到簡愛話裡包含的雙重踐踏:階級和性別。
然哈德威克的雙重踐踏是另一種:有才對無才,有權對無權?還是合而為一?
沒人有權對任何人那樣踐踏,尤其是教師對學生。
諷刺的是,私生活裡,哈德威克也受到了一個妻子分內可能的最大侮辱和踐踏:名詩人丈夫一再外遇,終於離婚,然後新詩集裡觸目是剽竊她給他私人信函裡的句子(幾年前讀到只覺「斯可忍,孰不可忍」,為她憤憤不平)。不過這些和紐內茲無關。
無疑哈德威克最初的刻薄給了紐內茲相當打擊,可是後來有時她的尖酸也夾帶了有益的指點。也許因此紐內茲一再回去,彷彿拿哈德威克的惡評做磨刀石,最後磨出自己的鋒刃。後來哈德威克幫她進入當時的名文學雜誌《紐約書評》作助理,接觸到許多一流作家,無意中給了她寫作最好的教育,可算大功一件。
其實身為書評家,哈德威克對同代作家一樣苛刻,尤其是對女作家。早她一代已有另一作家薇拉.卡瑟(Willa Cather)持類似觀點,嘲諷她們只會有氣無力的娘娘腔,只有少數幾位前輩女作家如喬治.艾略特和珍.奧斯汀等得她青眼。因了這份自覺,卡瑟寫了幾部史詩似的壯闊長篇,如《我的安東尼雅》、《啊,開拓者!》等,不僅讓主導當時文壇的諸多男性評家刮目相看,更進了經典殿堂。
老實說,很長一段時間我也屬於卡瑟和哈德威克一族,擁戴的是男作家筆下的恢宏浩蕩。直到大約十年以前,我開始發現讀的多是女作家作品,有現代人也有前代人,有小說也有非小說,然不論古今中外,據實還是虛構,就語言創意、洞察人情、諷刺幽默,還是塑造人物、組織故事、駕馭時空,她們無不成就傑出,讀來樂趣無窮,讓我讚嘆不已——原來我們女流也寫得出這麼了不起的東西來!多年來心中累積了一長串這類女作家(紐內茲只是這大家庭最新的一員),一直醞釀寫篇什麼記述這奇異可喜的「發現」。
紐內茲四十幾歲才出版第一本小說,六十七歲以長篇《朋友》拿到國家書獎(2018),並成為國際暢銷書。從開始寫作到能以寫作維生,足足花了四十七年,其間她在文學雜誌或出版社做編輯助理,或是在學校教書、做家教等。收入不多,多年來住在紐約同一公寓,過著如研究生的生活。未婚無子,單身一人,心無旁騖投入寫作——不慕名利,為了寫作而生活,這是她追求的。如她在國家書獎頒獎典禮上致答詞所說:
「我成為作家不是為了追求社群,而是認為寫作是件我可以單獨做的事。很幸運發現寫書能實現那個奇蹟,讓我既能夠遠離世界,又是其中的一分子。」
紐內茲不是自我中心的作家,處理過各種題材,如大流感疫情下的孤兒和虛構的動物傳記等。也不是眼界開闊氣勢恢宏,如喬治.艾略特和薇拉.卡瑟之流的作家。她的小說細微精深,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以小見大式的含蓄悠遠。如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說,境界有大小,然不代表優劣。因此「寶簾閑掛小銀鉤」,未必勝過「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正如她的小說,通常不長,積累大量彷彿隨手拈來的細節,逼真生動讓人錯覺是偽裝的自傳或回憶錄,尤其是得獎的《朋友》,連老友都「騙倒」了,以為她真的在自己公寓裡養了條狗。迫使她一再否認,堅持那些故事和角色都是編造的,玩笑說:「有一種技法叫編故事,也許你聽過?」
其實她無意寫自身,寫的絕不是如挪威作家克瑙斯高的《我的奮鬥》六部曲,或如法國首位女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的《悠悠歲月》、《一個女人》等自傳小說。紐內茲寫的不是自己,而是平凡人物周遭情事,通過想像探尋背後真義——對她想像比記憶更重要。讀她的小說我總身不由主,為那些看似瑣碎無奇的細節驅策急急看下去,好知道她在說什麼。
她的小說故事性淡是有理由的——她認為傳統小說失去了時代性和原創性,已經過時或即將過時了。她說:「也許在這個反真相的時刻,明目張膽的虛偽與越來越多假借故事來扭曲和蒙混現實,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個人歷史和思索反省:直接、真實、謹慎對待事實。」
她寫的正是那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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