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信vs.黃以曦/如果經歷的這一切都是場田野……(下)
前情提要:
反正總有一天
我們都會感激這些
●黃以曦:
用「生老病死的田野調查」這樣的詞語,會給出一種感覺,像是「生老病死」是一處田野,我們健朗地走入,專注好奇地探看、記錄。可這和我在生命裡的感覺並不相同。我總感到被什麼給環伺,有時確實是陪伴、看顧,但許多時候則是嚴肅甚至嚴厲的某種充滿教育意味的「觀察」(如果不說是「監視」的話)。那個由上而下的幽閉,嚴肅地提醒著,時間還在繼續。這個意思是什麼?很簡單,用最白話地說,即是「不要得意忘形」「不要高興得太早」。當然,反邊亦然成立,即挫折和傷心也不必太快下定論,可當受傷時總是囚困在情緒裡,這種邏輯作為慰藉的用處不大,可它對快樂的抑制卻是明確的。我常覺得看電影時才能夠盡情地快樂,因為,時間已經結束了。回頭去看「調查」這個字的收束意味,我無法不疲憊地承認,「我也很想『調查』,但我似乎從無法擁有此一權限」。而以再後設一層來說,這或者也是其中一種(至少是屬於我的)對於這一路以來持續採集的……說法。
●任明信:
調查,給我的感覺像你說的「採集」加上「覺察」。是直覺式地搜刮眼前渴望,一開始只能無機地陳列,囤積經驗,但漸漸能看出某種迴圈、模式,於是在某些靈犀時刻能夠自問「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若不是我還要如此多久」。我想到禪宗的頓悟總是在最無心的時刻發生,但前提是你要積累到一定的程度,才會迎來真正的契機,由真正放棄之下而生的轉機。一如你說的「不要得意忘形」「不要高興得太早」,換個角度也可以是「反正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感激這些」「最終都是一次學習」的信心,當下的無知與駑鈍都是必經。
近期重讀林懷民譯的《摩訶婆羅達》,結局使我印象深刻。主角之一的堅陣,歷經俱盧大戰、治國、親人愛人離世,跨過天堂的門檻,最後見到仇人在天堂享福,親人在地獄受苦,開始質疑自己所見與過去所為。那時守門人對他說了:「其實你不知道天堂,也不知道地獄;這裡沒有快樂,也無處罰;沒有家人,也沒有敵人。寧靜地站起來吧,在這裡,思想和語言一起停止。」
此時堅陣起身,驚訝地環顧四周,見到他的兄弟與愛人、母親毫髮無傷,所有人重新出現,平靜而輕鬆。劇本終結時,樂師演奏音樂,演員在河裡洗滌,然後坐到樂師身旁。眾人互相傳遞食物,逐漸在夜色裡消失了身影。
如果生命真是一場永恆的大戲,而所有人都互為對手和友伴,是不是太好了呢?
一個爛問題:若有一次回
到過去的機會,是否會想
回去哪裡做些什麼
●任明信:
直覺浮現這個問題,但問出的瞬間就後悔了。一部分是意識到問題本身的虛妄,和自身的傲慢──那個當下即便再愚駑,都是自己全力以赴的結果;每個決定與判斷都已是最迫切的,也有了僅此一會的覺悟。重新去思想這件事,無異開啟了另個生命牢籠,或落入自我譴責的迴圈。另一部分是喜悅,感覺到某種假如的魔法,像是乘著一封寫給過去自己的信,回望的旅行。你是怎麼看的呢?
●黃以曦:
如果你問的是回去扭轉地改變什麼,我的答案是沒有,因為我很珍惜到此刻為止所擁有的一切意義(無論是我自己建構而來,或它們單純如雨傾瀉而來),我不可能牽一髮動全身地妄想要微調任何部分。可如果你問的是(多)做些什麼,除了比如「愛護眼睛,不要近視」的東西,或許就是持續催眠自己:「『朋友』這字被高估了(“well, FRIENDS is overated”,最近一次看到是在《The Holdovers》)」。我曾在高中時代擁有最棒的朋友,以至於我後來的幾十年都在追求再次擁有那樣真摯而親密的友誼,然後不停誤判與失望然後自我厭惡。就算一切挫折亦有其啟發,但說真的,來自於這方面的「啟發」,我已經受夠了厭倦了希望到此為止了(是否有《伊尼舍林的女妖》的場景感呢)!那麼你呢?
●任明信:
天啊,聽到你說「我曾在高中時代擁有最棒的朋友」也太想哭了,那個「最棒的」所帶來其後的幸福與悲傷我也曾經歷,但幸福大過悲傷許多(也許是我一開始就對朋友無有期待,而若是將自己置入《伊尼舍林的女妖》情境,要與人斷絕也不會自殘───太過自以為是也太過不值)。
倘若真有一場回溯之旅,我也不會想更動什麼,想用眼睛將那些曾經無比重要的人事物再好好擦拭過。雖說不想改變過去的所有,但有機會的話,會想提點一下當時的自己,會想問他:「你準備好受傷了嗎?」或是:「你準備好傷害別人了嗎?」來替他預習即將來到的際遇。心底一直有個畫面:當我回到曾經美好、毀滅即將到來的片刻,我像帶著稚子來到公園的母親,對當時的自己說「去玩吧」,然後眼睜睜看著他玩鬧,受傷,哭泣,跑回來我身邊;我摸摸他的頭說「沒事的,我們早就知道了不是嗎?」,而他確實回以孩子的天真眼神,點點頭,擦乾眼淚,轉身繼續他的旅行。
●黃以曦:
在影集《同路人》(Fellow Travelers)最後有這樣一段話,那是一對同志愛侶終將離別的場景:「我花了整個人生去等待神愛我,直到我理解到唯一重要的其實是我愛神。對你,也是一樣的。我愛了你這一整個輩子,我從沒愛過任何其他人。你是我最巨大、最折磨的愛(you were my great, consuming love),多數人一輩子不會遇到這個,我遇到了。我毫無後悔。」這段話或許是關於愛情的,對當我聽到所陷入的激動,卻是關於人生的。
you were my great, consuming love。偉大的、巨大的、消蝕甚至蠶食地啃噬生命的。回看我的過去,或即使是現在,都由這些事物組成,愛著深愛的人,或更尤其愛著深愛的事,因為後者,那是一個無底也始終沉默的洞。在所有時刻,我都熱切地試著推進。而如果能回到過去,我會做什麼呢?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已知她是徒勞的,但我又也知道,真正重要的只是、正是這個徒勞。
一個更爛的問題:設想如
果有來生,且有能力,你
會如何捏塑它
●任明信:
承接著上一個話題,但這次我預想的是來生,去概念一場遊戲。如果我有機會再玩一次人生,且這次參與設計,會想怎麼進行。當然遊戲必須有個前提,是在完成設計後遺忘所有,否則閱讀一個被劇透的故事太沒樂趣。
我覺得這輩子我體驗過愛了,甚至可以說是為了體驗愛而來的此次人生。我預感自己會如此發展下去,直至生命完結。於是接下來的功課就不是個體間的愛了,或者說會從單體間的情愛,轉擴成群體性的,社群的愛。我沒想過的那種人生近似串聯者,整合人與群的統理者,主事驅策的領導者;我可能會想挑戰管理一個充滿儀式性的機構(但非宗教性質),在其中為生活勞碌。
●黃以曦:
我想參與更為銳利、無機、斷然的類別,例如金融,例如基礎科學,例如工程學。關於由感性與情感而來的對人類與文明的思考,我有點累了,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在漫長的數學解謎裡度過時間,也看看可以有怎樣的關於人的開發。不過,我曾在對學術有巨大想像的情況下去念了研究所,後來發現只有低於30%的純理論的浸淫和交鋒,超過70%仍是人與人之間各種消耗性牽扯,所以也許並不存在一個透明冰冷的世界。
●任明信:
本來覺得好難想像你身在那樣冷冽、極度理性世界,只看著數據、圖構,表格不斷地分析、拆解、證明的模樣,但在我寫到此刻的當下,那畫面似乎在我腦海裡開展了。我想那會非常地適合你,畢竟我也曾在你的文字裡尋獲一整個星系。但活在人世,要完全不政治、不涉入關係,我想是艱難的。怎麼平衡在可恢復程度的磨耗與實踐理型的動能之間,始終是此生的大功課。
我也突然想到若有一種來生,人類已完全物質富足,不用工作都能維持生活所需,而工作純粹是基於喜好的世界。我可能會想當一個「太陽能人」或是「走路看風景人」,前者是可以藉由曬太陽轉化能量提供給世界的儀器,後者是每天走路看風景隨時更新世界樣貌的蒐圖者。當然他們都只是我隨意亂想的(因為此際我人剛好在公園曬太陽發呆)。我想過活得更動物一些,但思維仍使我戀眷;我也想像植物那樣順隨、悅納一切(或許它們也並不喜悅,這只是我浪漫化的以為);我想自己是希望介在兩者之間,像動植物簡約又能感受複雜,把工作當生活地活著。
●黃以曦:
你所描述的畫面好平滑,乍想像是很和煦、很專注的人生,但一方面我又感到某種令人不安的deju vu……那是什麼呢?我想那讓我想到人工智慧AI,一落(朝向充滿意義且通常正確的)單向、無所謂憂慮、無所謂選擇(也就無所謂抉擇和後悔的苦惱)的滑行軌跡。而或許這個聯想也沒那麼不合理,因為AI並不是另一個某個東西,而是我們身上某個意義而言非常「好」(如果不是「最好」)的純粹部分的萃取,這東西擁有自行活下去的能耐,且不受肉身會承受的任何限制。但如果真有那樣的來生,是不是也沒有不好?恰恰並非那可以感覺很好,畢竟在那樣的世界已沒有相對彼邊不斷來回界定二元性情緒,而是那可以抽掉感覺。
關於老去
●黃以曦:
關於老去,你怎麼看呢?或許我們這樣的年紀一點並不真有資格談老?但又或許,恰恰是在這時點,我們尚新鮮地記得年輕時是怎麼想像這個年紀、又是怎麼看待這個年紀的「長輩」的,以致於當我們來到這個歲年,無法揮去地感到徬徨,儘管這明明是「不惑」的階段不是嗎?
過了某個年紀之後,我比以前更沉默了,無論是現實中的與人交談,又或者書寫,而這或者是一種……報應吧?那麼長的日子,我對那些關於塵埃落定的話語是如此不以為然、不耐煩,認為生命永遠會是驚奇的、不可能被化約地勾勒的,認為不該有一落側寫的智慧,因為事物仍新生地湧動著。可如今,我也在時間裡深切地看到規律,我亦因此收束了我的版本的側寫,某個意義上,即是,我也爬梳出我所能爬梳出的智慧。但我對於想和比我年輕的人們分享而感到恐懼,不,或說,對於我一度幾乎要說出「我以前也像你這樣想,但是……」的起頭,我感到尷尬甚至羞恥,我也感到寂寞。我已被放在時間這頭,而人們在時間那頭。
●任明信:
當你說到老去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長大」和「老去」的差別,究竟是什麼呢?前者似乎是持續地完熟,圓融,周延的狀態;後者則給我一種漸進地迂腐,事故,苟且。對年輕的自己而言,我現在是長大,或是老去呢?
二十幾歲的自己,年少氣盛,對人世好奇,渴望意義同時也抗拒意義,有好幾次都在心裡與自己勾手指,希望能一直保持如此,永不對不認同之事妥協。想像若當時的自己看到現在的我,應該會想跟我打一架吧(我想不是我的問題,是當時的自己想打架的東西太多)。隨著年歲增長,歷練增加,對世界認識得越多,困惑也越多,在三十歲時幾乎達到臨界值。我當時對儒家的「不惑」極度質疑,更別說尚有「知天命」「耳順」「從心所欲而不踰矩」。
過去以為「不惑」是,知曉一切問題的答案,後來慢慢發現與其說找到答案,更像「給自己的合理詮釋」。有些問題,本身就有瑕疵;要先問對問題,才有正確回答的可能。從絕對走到相對,「不惑」不是發自內心相信沒有問題,而是歷經過問題仍能專注在當下,甚至安住於問題之中,是與問題調和、兼融的狀態。
然後才有可能知天命──不是因為真有一個天命需要被應驗或等著被知悉,比較像是知道這一路都不枉,行至此際的所有途經構成了命運;那不是一個明確的結果,是進程的本身。於是能夠歡喜順隨、悅納(耳順),最後成為自然(從心所欲而不踰矩)。
唉,這一連串我好像在說教,完全能夠想像他在我眼前聽完這一串,眉頭皺成酸梅的表情……
●黃以曦:
你說的讓我想起曾聽聞這樣一句話,說也「中年後的日子,一半是理解,一半是算了」。也許這話有幾分戲謔的味道?即是那個「算了」。但卻恰恰是那個「算了」,兼顧準確、警世與療癒的韻味。或許因為在人生裡我總琢磨著何謂放下,何謂不想與沒想,等等與「念」的角力,是以「算了」的乾脆,以及它在這裡和「理解」的關係,於我來說成為了非常有效的語言。我常一個念頭切換過來,就感到開闊與莞爾:為了意識到如今穿透性的理解和清明,已是這麼直覺般輕易而感到對時間的停與走有所篤定,而也以及,不必再因為理性與感性的執著反覆去爬梳終究困在念裡,的清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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