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森/回家

這陣子,阿媽開始摸索她手中的智慧型手機,突然地認真在學習使用Google Map,是何時開始的不太清楚,不過回過神來她已經全神投入掌上的螢幕,默默點著畫面,若有所思。在一旁的我本來還跟著看今晚八點檔誰和誰正在進行心理戰,準備轉頭開講,她先一步地和我分享。

「……圓仔(我的乳名),你看遮,按遮行著會使轉去阿祖兜。」

這裡的兜(tau),說的是阿媽的後頭厝(āu thâu chhù)。

阿祖過身之後,阿媽已經超過五年沒有回去了。

台北和斗六的距離許久前被鐵路縮短甚多。某一年我們搭著火車,一節一節緩慢晃晃,移動對老人家有些耗心,也許是旅途的安靜,阿媽的側影讓人淡薄地落寞。在那之後時常問起,想不想再回家看看,她都會說,沒有什麼重要事,做女兒的便不可隨便(隨心)回去。

那次返家就是阿媽爸爸,也就是阿祖的重要事。對阿祖的記憶逐漸薄弱,卻可遙憶小時候。

從台北去斗六是坐夜車,搶在還沒有很多人上高速公路時,阿公就把我們從床上挖起。通常三、四歲的我還在睡,就會乾脆地放在後座繼續睏。那是一趟對年幼孩子充滿知覺的體驗──車板和公路沿線上的緩速塊具節奏地發出蹦蹦聲,凌晨五時半,墨藍天空剛被暈染,路燈還沒熄上,說不上鮮豔的橘光,讓人心安地眠夢。一切速度的飄零,從一小段淺靜裡,天光漫漫散開,夢交替著。阿公會轉開地下電台,在一連串主持人交談和有雜訊聲中,我望著他開車的後影醒來。

我們就快抵達。

時間是極少的,女兒要回家這件事幾乎是大事。車從大馬路口駛進鄉間小徑時,雜音像被關上的廣播電台,車內瞬時安靜,不過迎上的會是阿媽語氣中帶有歡心的介紹。指向一棵大龍眼樹,說起她和嬸婆、厝邊小孩早前如何在那兒玩耍;少女那時的阿媽手中也有一台奧林比斯(Olympus)相機,她說著,歷歷在目,怎麼樣蹲在老厝下定睛那隻正從屋頂起飛的鵝,張翅瞬間被她守候的快門捕捉。

這讓我很新奇,沒有看過的阿媽,快到家時好像一位年輕小姐。阿公一邊開車三不五時也想插一句話。

阿祖個子不高,但快接近家時就會看到有活力的灰髮老人老早準備好手扠著腰在門庭等我們,穿著汗衫、高腰又捲起褲管的,他剛從旁邊田中耙鬆土壤。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阿媽口中說出的、她的爸爸。然而,小朋友就算只是搭車也能耗盡精神,明明剛睡醒,一呼嚕又躺在客廳的舊沙發椅上。

那時候,大人們都會待在廚房忙進忙出,時間都像是算好好地,比如一到家就是該吃飯了。阿媽久違地露出放鬆一態,在這裡,她稍稍閒暇,看起來年輕些。從客廳的小窗戶可以瞥往後院的田野。鄉下房子的格局對都市小孩而言大又新奇,我和弟弟一路從前院跑向後院,打開每扇門,隨後又蹲坐看起阿祖開始播種,弟弟學拿起農具,假作自己認真,頭戴斗笠,阿祖含糊口音問「恁嘛會曉做田?」,弟弟傻笑一陣,我在一旁跟著鏟土,遠遠聽見阿媽在說話,跑過去時,她示意我安靜下來,一隻五色鳥歇在沒有人使用的鏟子把手上,那是第一次親眼這樣接近彩虹。阿媽將我貼近臉,與她同視。

「有無?有無?」

鳥身淋有接近正午的光線,羽翅閃爍,好動的我,小腦袋被眼前一幕深深烙印,張著嘴以示某種驚訝(或其實凝望到在我尚小且匱乏的語彙中,並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有,伊這久咧歇睏。」

彷彿被察覺,五色鳥轉瞬而飛,弟弟剛好和阿祖一起從後院門進來,黏踢踢地。

阿祖的家有多老,大概是洗澡時候最能感受到。

也不過十幾年前(或快要二十年了嗎?),但在洗澡前還是得拿柴薪去燒爐。小朋友的特權是能先待在浴室裡等熱水煮好、沖進浴缸。用磨石子做的浴缸,和城市的不同,晶瑩色彩的上百顆石頭拼在一起,阿媽幫著我洗,浴室的暖燈讓精神緩緩放鬆。在這裡,沒有加速時間的分心,我感覺一切靜得緩,而不是慢,純粹作為孩子,洗好澡吃完午餐,阿媽就牽著我到後面龍眼樹散步,我們一路走向小徑。她說得很仔細,哪戶哪戶人家以前如何如何,怎麼怎麼與她,她又想起做小姐時撐陽傘打扮水水和姊妹仔伴何去何事。

很希望自己記憶力更好些,矮小的自己看著阿媽說得興高采烈,有那麼一刻我意識到自己聽著的阿媽其實也是另一個女孩,另一個還不是做我阿媽的小女生。我越發牽緊她的手,散步著,到一路口處,雜貨仔店買了糖果,含著枝仔冰,又沿路牽著手,到家裡。

現時,坐在我身邊的她,老花眼鏡映著螢幕亮光,她無聲,指尖正滑過我們曾經走的那條小徑。

「阿媽,遮假若行毋著。」我手指著螢幕上歪出去的指標。

「無要緊,我慢慢行,一定會行到,」她修正了原本走的路,然後又拉回原本的路口。

露出淺淺微笑。

「──你看,著是這個柑仔店,若欲開車入去的時陣,阿祖以前會咧店的門腳口鬥參共剪檳榔的頭尾──」

阿媽很開心地指給我看,大樹下的小鐵皮矮房,門是敞開,按照Google Map每年都會更新一次路上街景,這上頭的畫面已經是五個月前了,資訊這麼顯示著。

阿祖的身影或許在街景車路過時也可能在某年某月也有被拍到過,或許吧,我還想試試看怎麼使用時間回溯呢,該輸入什麼。調整時序,那些童年記憶越發深邃,原來潛有的一直都不會遺忘,關於光線的,搖搖晃晃的路途,停留的鳥,沉靜彷彿凝聚,一一顯影。

我竊語給一旁的伴侶,長大後的自己確實陪著阿媽回去一趟,但也好遠好遠。火車抵達的,景色容貌也許大不如前,看著阿媽手中螢幕,那些巷弄、街角,變得越發先進,樹木跟著減少,心中匯集了許多情感,在阿媽眼中可能看見的是不同以往的經驗也逐漸覆蓋,這樣子的共感,讓我跟著有些失落,她輕輕一嘆說著這裡為什麼要蓋這棟、哪裡好像沒有了原本的房子。

我無語,只管自己不與她共享的那段歲月,肯定有非常多思念在裡頭。或許,阿祖的離開正是她不知何返的緣由,我僅用淺薄的猜想,裡頭充斥著悲傷與不捨的,是一種身分的逝去。阿媽的無法,在物理與心理間拉出了長長一條距離。我想著,那時候的她看起來蒼蒼茫茫,有些心酸,不敢觸及的,讓火車開得更遠更緩慢,緩慢得像是難以忘懷,儘管記憶始終緊握,儘管不捨的似乎終究得放。新科技裡,阿媽好像也找到屬於自己「轉去」的方式,一個離內心遙靜的觀看。

「猶未到?」

關上播映完畢的八點檔劇,客廳頓時沉澱下來。沒有回應的句子,只剩手指輕輕觸碰發出的微響。只見阿媽表情久久未變,仍十分專心地尋索變動的途徑,一下向前,一下又重回打轉的路口。在街景車拍過的地點上,過往待開發的區域現已有了住所,幾間安養院和維持老舊的房厝。雲端地圖看起來模糊,我和伴侶驚訝於,阿媽僅憑好幾年前的回憶重新思量出可能更動過的路線。彷彿,那也不過是一兩天前的事,或,那足以構成一個人的生命經驗是藉由反覆交疊的印象層層加深,像牢固的根樹,深埋在她腦海裡。

阿媽咧齒笑著,孩子樣地持續望著螢幕地景所到之處。

發覺,人不過到了一定年紀,卻也始終忘不了生養地,是不是本能教我們離去而又可回溯的能力?以前阿媽的種種不捨,那個年代的習俗與禁止,在這新科技的便捷下亦衍生出來這份情感的直覺。如果再早一些學習,會不會如今看似輕易消除的罣礙也可被好好地傳遞。她在小路口等待著,示意我去一望她所停留的畫面,滿是不可言喻的期待──

「著是遮啊,真久啊呢。」

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也曾經是女兒的阿媽,好久沒看到的家似乎有改變些但又沒有改變。依著記憶緩緩向前,按著一個又一個路口所出現的往前鍵(有時也有往後),阿媽說要自己一個人走完,經過的早餐店她會和我說以前也是在這裡中途下車吃些什麼,小路口彎進的大芭蕉葉叢看起來也被修剪一番。

一個晚上她就這麼走,記憶帶她回家的路上,那裡的年輕溜達溜達,安安靜靜,像首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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