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禪——人間與超越的不二

五代‧石恪〈二祖調心圖〉,禪舉不二,諸家「超凡入聖」,禪更「超聖回凡」,以此而契於無別。石恪所繪,虎似貓,貓似人,人似虎,正「凡聖雙泯、主客一如」之境。(圖/林谷芳提供)
五代‧石恪〈二祖調心圖〉,禪舉不二,諸家「超凡入聖」,禪更「超聖回凡」,以此而契於無別。石恪所繪,虎似貓,貓似人,人似虎,正「凡聖雙泯、主客一如」之境。(圖/林谷芳提供)

一、

影響及於東亞與

西方的文化光景

佛教進入中國,來自印度的超越之道「入中國則中國之」,成為了帶有極濃人間性的菩薩行,佛教由此乃沁入了中國生命的諸面相。

但超越性文明與人間性文明原為光譜之兩極,故雖彼此借鑑,亦難免於勉力銜接的痕跡。真要說將此超越性與人間性作完美結合,其中更無世間與出世間之隔的,就不得不提禪宗。到此,中國佛教特質才真臻於顛峰,於生命於文化的影響也才深遠。

禪的影響不僅止於東亞,還及於西方,日本禪家鈴木大拙等,將禪介紹至西方,吸引了知識分子、藝術家的關注,對其思想、創作產生了實質影響。中國傳統文化之能跨越文化藩籬而具所謂「世界性」者,就在道家與禪。但前者更多是在哲思領域,後者則廣及於生活、藝術與修行。

正如此,儒釋道外,乃須另舉禪之一章,以此,說中國文化的情性與境界,才不會漏上重要的一塊。

二、

「見性成佛」之道

禪是佛教一宗,卻喜以「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標舉與諸宗之別。

「不立文字」,指的是,禪以所有文字相都不能讓人入於實相,義理迷人更常令學人「執指為月」,故不從文字相來立基。

「教外別傳」,「教」,指的是以語言文字形成的法教,以此而成的諸宗,禪家稱為「教下」。禪則以「釋尊拈花,迦葉微笑」開其端,係世尊與其大弟子迦葉「以心傳心」而來,自稱「宗門」。

「直指人心」的「人心」,指的是眾生皆有的佛性。釋尊菩提樹下的悟道,就親證於此,故人人皆可成佛,

「見性成佛」,「見性」,即指「悟」,它是「生命全然契入直觀的狀態」,「開悟」,是生命的大翻轉,就如茶陵郁山主所示:

「我有神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而今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禪是以「悟」為核心開展出來的法門。你若能透過修行得悟,「親證佛性」,就知釋尊所言不虛,儘管目前還未成佛,修行路上也就不再蹉跎。

但見性,並不代表多生以來的習氣從此不見,你還得歷經工夫的琢磨,有天方能「證道」,與道打成一片。

這「悟道」與「證道」的關係好有一比:悟,是你看到了目的地的真實不虛,它不是海市蜃樓;證,是你向著目的地走去,有天終於到達。所以禪強調「悟後起修」,所謂「理須頓悟,乘悟並銷;事資漸修,因次第盡」。

在禪,悟前要修,如此你才能開悟,悟後還得起修,有天才能證道。這「修」,禪稱為「做工夫」,宋之後禪門核心的工夫有二:一是,透過「看話頭」來掃除一切思慮的「看話禪」;一是,透過坐禪契入,「默而照,照而默」的「默照禪」。

三、

佛法的回歸運動、生命的徹底歸零

從歷史、從教理、從修行,禪都是佛法的一種回歸運動。

宗教創發,最初必有其「大道至簡」的核心,嗣後乃逐漸形成系統之理論,但也由此常趨於博雜混同,宗教的復振運動就是一種回歸本質的運動。而禪,正是佛法的回歸運動——回到釋尊悟道的本懷。

然而,不同於一般回歸運動中常見的原教旨主義,有其一定乃至於絕對的排他性,禪以眾生顛倒夢想,正因落在二元對立中,要不被撥轉,就得將此二元世界徹底打破。以此,真要生命透脫,最終連禪之一字也要捨掉。

連自身都須放掉的禪,自然不許還有世間與出世間、世俗與超越的不同橫梗心頭。真證道,就須將此兩端「打成一片」。正是這樣,禪與中國文化的人間性乃有了全然的連接,這連接是「見山是山」之後,「見山不是山」,再回來那「見山祇是山」的打成一片。到此,人間的當下與超越的彼岸已是一事。佛法的中國化,在禪最為徹底。

禪由此而成為許多人眼中的生命智慧,「當下」,「日日是好日」「平常心是道」「初心」等禪語就被自然地用於生活之中。

四、

禪、老莊、漢字

禪大興,須有中國文化土壤。這土壤基底固在人間性,關鍵的歷史因素,則在道家。

道家談超越,絕聖棄智,無為而無不為,帶有此岸透脫的色彩,與禪的放下二元相合;莊子「至人之用心若鏡」,更就是禪用心的「胡來胡現,漢來漢現」。「格義佛教」只在藉老莊之語說佛,真能相接兩者的,則為禪。

然而,歷史的因緣雖須道家鋪墊,就佛法自身,禪可從來就在那裡,禪舉「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此「一朝風月」原是「萬古長空」的法體在特殊時空下的映現。正如此,禪與老莊也顯現著一定的不同。就基點,老莊主要為哲思的呈現,禪則直指實然的生命修行;就映現,老莊的歷史角色更多是高度哲思的智者,與禪家所示的「平常心」生命,在世人印象中就有風光的不同。

人間性、老莊外,禪在中國得以發展,還與漢字有關。

漢字是表意文字,長於意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最適合「無心體道」的禪。漢字的詞性又不固定,其不定、彈性,正契合禪的「不死句下」。

漢字的特色被極致地用在禪「教學」中,禪舉「自性自悟」,是用「參」最多的法門。漢字,讓「參」有了大的空間,師家既在此提撕,學人也在一次次「參」中精進所得。

五、

公案參究

就修行法門,諸家「超凡入聖」,禪特舉「超聖回凡」,乃至於「凡聖雙泯」,這使它無罣礙,無邊際,正所謂「身心脫落」。在這身心脫落上,禪為外人見到的主要亮點,一在它的教學,一在禪家所直示的生命風光。

禪教學「只破不立」,所謂「凡聖俱遣」「佛魔同斬」,「棒喝」以及其他截斷眾流的「行為教學」,成為禪家接引的一大特色。

棒喝外,更能啟發大眾的,則是「公案」。

公案是以祖師的教學或行儀作為學人參究的功課,實修上,非如「看話」「默照」般具核心地位,卻是外人眼中禪宗最鮮明的特色。

公案,總在不可立處而立,以逼學人跳出慣性。因超於常情,尋常人即便未能如禪子般參禪,多少也能由之跳出慣性牢籠,得其暢快,就如「丹霞燒佛」所示:

丹霞禪師嘗到洛東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燒火向。院主訶曰:「何得燒我木佛?」師以杖子撥灰曰:「吾燒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師曰:「既無舍利,更取兩尊燒。」主自後眉鬚墮落。

六、

悟者——

禪生命的典型

公案外,更奪人眼目的,是悟者的生命風光。

悟者是打破一切二元對立的生命,所以用心若鏡,與物無隔。他們或透脫活潑,充滿機趣;或殺活同時,立斷葛藤;或直體無心,與物冥合;或運水搬柴;無非大道;或獨坐大雄,無有恐怖。總總皆是「活在當下」的直現。

而這「活在當下」的「不二」,其終極而醒目的,則在「死生不二」。

宗教修行原從觀照「生死」的天塹而來,在此,禪家則示現了與諸家不同的「了生死」風光。他平日既「步步向生,時時可死」,真示寂,更就「死生一如」,直現常情難以思量的實證風光。正如龍濟宗鍪所示:

一燈在望,更無言說;大地平沉,虛空迸裂。

而即便無法接得起這等世界,只就天童宏智這首「詩意」的示寂偈,仍足讓人悚然:

夢幻空華,六十七年;

白鳥煙沒,秋水連天。

別人千古艱難的一死,他竟是白鳥淹沒於天際的秋水連天!

這樣鮮烈活潑、出入無礙、死生一如的悟者,在禪家不只是種理想,更是種實然,放諸人類生命史正獨占風光,這也是較諸儒之士君子、道之真人、釋之菩薩行者,世人更易被禪吸引的原因。

七、

禪藝術

生命智慧與風光外,許多人被禪吸引,也來自禪藝術。

在禪「不著一物」的拈提下,中國藝術開啟了某些形式與內涵,映現了極致的風光。如司空圖《詩品》所舉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繪畫中的留白,意境上的「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都使中國藝術多了空靈與物外之姿。唐宋詩人更多從禪開啟境界,造極者,則為王維,其輞川之作皆為禪詩,空靈已極,到此,「詩禪一味」。

手法與境界的拈提外,禪藝術自身亦成為藝術史醒目的存在。

禪藝術包含禪詩、禪畫、禪空間、禪庭園、茶道、花道等,其大者為禪詩與禪畫。

禪詩中的「禪味詩」寫禪境的空靈、禪行的無執、禪居的物外:

散盡浮雲落盡花,到頭明月是天涯,天垂六幕千山外,清風何處不舊家。(雲峰文悅)

道俗共具的「禪味詩」外,「開悟詩」與「示寂詩」則直指禪的不共。

「開悟詩」,是契入悟境時所寫,既非尋常經驗,就有凡人無以度量的風光。如楚石梵琦聞城樓鼓聲開悟所示:

崇天門外鼓騰騰,驀劄虛空就地崩;拾得紅爐一片雪,卻是黃河六月冰。

「示寂詩」更是禪藝術特殊的一支。它寫於臨終之時,是道人「了生死」的示現:

昨夜三更過急灘,灘頭雲霧黑漫漫;一條拄杖為知己,擊碎千關與萬關。(青原齊)

開悟,常人並無此經驗,示寂,常人更無此能力,但透過禪家所示,一般人亦稍能想像那無執的生命境地,為負累的生命開啟一扇嚮往之窗。

禪藝術另一大宗是禪畫。

談禪畫,其極致,必舉梁楷。許多人以梁楷為中國減筆畫之祖,但減從何來?卻就從禪而來。他不只運筆減,所畫正多禪宗人物,實則就是禪畫。另外,牧谿之畫則流播日本,成為日本禪畫之祖。

禪畫不似文人畫般以山水寄情,所寫都是禪家自身活脫脫的生命風光,如梁楷的〈潑墨仙人圖〉、石恪的〈二祖調心圖〉所示。

人物畫外,禪畫亦及於山水與花鳥蟲魚,寫的一樣是禪者的生命風光。

漸江的山水就如此,粗看似倪瓚之秋景,卻無倪瓚之蕭疏,而有禪的抖落,是外相皆放,直顯山體的「體露金風」。而八大的魚鴨,其表情、姿態,尤其眼神,更就如禪畫中的禪者。

這類的禪畫易被誤讀,宋之後儒家既占絕對優勢,看八大漸江就只從兩人的明室宗冑切入,說其畫如何孤憤、如何蕭索,而無視於八大畫中的機趣,漸江畫中的外緣抖落,正遠離了「就畫論畫」的基點。

八、

禪歷史中的開闔

所以如此,就得溯及禪在中國的開闔興衰。

中國禪始自達磨西來,到六祖慧能而啟「南禪」一脈。他對禪最重要的拈提在「定慧不二」,所謂「即定之時,慧在定;即慧之時,定在慧」,由此而開展出「不二」的中國禪。

禪在唐、五代大興,龍象輩出,自六祖下,「一花開五葉」,分出溈仰、曹洞、臨濟、雲門、法眼五宗,在此出現了不少極致性的禪家。

宋時,從臨濟又分出楊岐、黃龍兩宗,史稱「五家七宗」,禪也於此時傳入日本,成為後世日本文化的基底。

宋代,儒家重興,大力貶佛,但禪仍風行於士大夫、文人間,惟開闔已不如前,諸宗融合固使禪的身影不再清晰,禪與文人的交涉更使禪風異化。

禪是不為世間所縛的超越之道,文人卻是世間情性豐富之人,禪與文人的來往,是禪者引文人入道,還是文人的情性浸染禪門,就影響了禪的氣象。禪的氣象會衰,這是個重大原因,不立文字的宗門既充斥著「頭上安頭」的「文字禪」,其衰正乃必然。

九、

談中國文化,

須更多觀照於禪

然而,宋後禪風固不振,談中國文化,你還非得特舉禪不可,其原因即在:

一、禪是將超越性與人間性打成一片,且活脫脫映現於生命的修行法門、生命智慧、文化結晶。

二、禪家教學是在哲思、教育、生命鍛鍊上一個非常突出的存在。

三、公案機鋒的觸發及於教內外,且超越文化樊籬,西方人對中國文化最熟悉且廣泛興趣的就是禪。

四、禪,更原點而不共的,是禪家活脫脫的生命,所謂:「悟者的存在是宗門對眾生示現的最大慈悲」。沒有禪,人類生命的樣態也必然會失掉核心動人的一章。

五、禪對中國藝術與中國生命態度有其一定影響,其向度主要在境界的拈提。

六、禪的殺活與宋之後的內省,恰成對比,宋後中國文化走入幽微內斂,禪的開闊正好對治此陰柔之偏。

真說,禪在中國的地位遠不如日本。日本禪以根柢的文化角色而存在,中國禪的影響卻是滲入且相對隱微的。但在日本,談禪也須從唐五代不世出的禪者談起,並以之為宗門巔峰。而即便不談此歷史風光,就說當下中國人仍可以有的受用,乃至於放諸人類的文明成就來看,談中國文化,禪都須列於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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