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紘立／喝水難

肥胖的DNA騙不了人，瘦到骨架清晰可見的大阿姨如何解釋？

無畏地下水的汙濁及順著水管運輸而至的浮游生物，於她恍若恆河聖水，年久月深服用，膚色色階黯淡，十足的黑美人，她的瘋狂和水有關嗎？

這些年來，跑檳榔攤抱回整箱十二罐雪山礦泉水。瓶身標示「天然純淨」，怎麼看怎麼不對勁，註解：地下水體（雪山山脈地底291公尺）哦！不也是地下水？

當喝水成難事，喝別的代替。母親的小高摻和礦泉水，睡前醉得茫酥酥，怨懟湧上心頭逼出淚，那淚，純度百分百，絕對能喝！母親至理名言：「同款的錢，當然欲飲有滋味的！」水，轉變為各種代替2000C.C.的必需品，我們這家人離「真正」的水好遠，迷途於挖掘正確水源的路上，岔出解渴的新品種。

與我共事的朋友，大多知道我嗜喝無糖可樂，別人喝咖啡提振委靡的靈魂，我的可樂是我的水。賣場兩公升裝破盤優惠價，拿ikea購物袋一瓶瓶裝，老闆看不過去語帶威脅地：「你知道可樂洗豬腸很乾淨嗎？」本洗就洗，反正這身體裡外從未乾淨過。我甚且浮想聯翩，這輩子喝過的可樂（應該）（沒問題）可以填滿一個游泳池，泡在逼哩啵囉的二氧化碳中，遠勝一萬隻溫泉魚吃腳皮的快感及去角質的效果哩！

老闆鑽研中醫，隨緣救人，我是他戮力最深的病患，晚睡晚起濕氣重，嚴禁可樂進公司，一律喝水。那就買台氣泡水機吧！

茶水間的飲水機慷慨填裝空寶特瓶，下班提著4公斤的水搖搖晃晃從捷運的末站返回市區。略微冰鎮，倒入特製的PVC容器，按壓注氣，液體瞬間如沸騰，充盈數以億計的微小氣泡。擰開瓶蓋，嘩——的洩氣，簡直是鼓舞人心的美樂蒂，撞擊耳膜，傳遞佳音。沁涼的氣泡水如起床號，喚醒口腔沉睡的受器，搖滾而狂暴，一路竄至腳尖的歡愉。樂得我天天飲，舌尖味蕾如興奮的海葵。

可惜二氧化碳成本太高，網購幾次荷包大傷，化腐水為神奇的機器堆起灰塵。

「夢想」一詞如是解：「夢想，是對未來的一種期望，指在現實想未來的事或是可以達到但必須努力才可以達到的境況。夢想就是一種讓你感到堅持就是幸福的東西。甚至其可以視為一種信仰。」線上辭典過於感性，抑或，單詞本身就迷幻，導引這般詩意的註解呢？

經過家外的夜市，生猛快炒火裡來去，店家綁馬尾的年輕女孩手持一條橘色水管，填滿水光粼粼，結凍的吳郭魚投入其中，連結管子的鍍銀水龍頭不吝嗇地持續兌水，僵死的魚下一秒似乎就會甦醒。

我真羨慕那條魚！

奔波勞碌申請自來水，產權複雜的透天厝住戶各自四散，有的已在天上飄。

這家沒我的份，雖身住在此，名義僅是委託人。有名無實的家，其實是水泥盒子。當初父親布置一屋明管，是偷吃步的懶散做工；如今決定換新與否又感麻煩，新水接舊管，有水為首要目標！

望著毫無章法、欠缺美學概念的父親，他後現代工業風的手筆，我忽然能理解管線裸露的意義：注定排除在外的明喻；隨時預備潛逃的念頭。它不是建築主體之一，而是附屬的通融，這會不會是偷懶所顯露的潛意識？我們在不同時空的三十八歲做了同件事：迎來了水。

無光無止境的甬道，充盈氯水，穿越時間而來，吐了一池嘔吐物。

到頭，實現夢想反而更像夢：我洗了好久好久的澡，任由水龍頭宣洩壯闊的水花，水煙充斥氯氣，朦朧的宇宙迸發，我掉進一座無邊無際的泳池，彎做胚胎，什麼也不做，除了呼吸：呼吸由瓷磚縫隙滲透的氯：揣摩未降生於世，待在羊水的安穩，做天使該作的夢。

非常遺憾，誰都忘記天使作過的夢境。

我們曾經都是天使。

（選自周紘立散文集《夢時年》，近日將由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