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青/Petrichor

Petrichor。(圖/徐至宏)
Petrichor。(圖/徐至宏)

雨就要落下。

感知雨落的能力,隨著長大便逐漸佚失,彼時弟與我立於紅瓦平房的門廊,若有其事地觀天象,捕捉隱匿在晦暗天色中,雲層膨脹的意圖。陰,雲與雲從模糊的輪廓中伸出絨毛的觸手,織起彼此,織出一整片灰毛色的天,翳敷著眼球,直視太陽也無不可;雨水將至,雲層墨黑肥厚,窮極眺望也杳無他物,如一場戲的序幕,捻熄所有光,沉澱一種來者不拒的心情。

那樣的時刻,空氣裡漫開著一種雨的氣味,混雜青草、泥土、碾碎昆蟲的意象,彷彿已經可以聽見倒蓋的紅色大臉盆,祕密地在雨點中叮咚。

「欲落雨啊!」奔訪鄰人,弟的台語從小就說得不好,向鄰居昭告雨落成了我的工作,他只是用力的露出小虎牙的笑。回程時慢慢跑,看叔公、嬸婆、阿姨叔叔,一戶戶採果般將串串衣物蒐羅入懷,無一衣落單,便生長出光榮之感。

趕在第一滴雨水落下前,我們備好家裡所有的傘,在水泥小庭院正中央一一撐開,傘面交疊擺放,如一朵蘑菇的菌蓋。外頭幽暗的光穿透傘面的花色,投下來,臉頰、手臂旋即斑斑斕斕地,忽明忽滅;忽而一陣閃電,那繽紛的圓點、花卉,彷彿都要奔騰起來。萬花筒的世界。按捺住興奮,我們並肩蜷縮其下,等。

雨的氣味層層疊加,欲發濃厚;蹲踞而貼合的小腿肚與大腿黏膩了起來,握著傘柄的手心也開始冒汗。當草葉再也盛載不了更多雨氣,將要偏翻過去那一瞬,雨落下來。針尖般的細雨毛毛地在傘面上輕吻,一種搔癢的震動;綠豆大的雨滴墜落挾以敲打,傘下的世界如鼓身,用頭頂共鳴;雷雨如箭矢,看不清形狀,帶著破壞性的轟然炸響。傘面砌成的堡壘裡,雨的聲音籠罩下來,儘管雨勢浩大,弟與我腳下的水泥地卻還是乾燥泛白。我們傾聽、從傘與地的交接處窺探,外頭愈是風雨交加,我們愈感安全。

長大後偶然發現,英文裡有個字彙,用以描述雨的氣味:petrichor。搜尋後才知道,那petrichor是環境中濕度增加時,土壤裡的放線菌釋放土臭素而產生,濕度愈高,petrichor愈濃、飄散得愈遠,走告暴雨將至。只需要非常微量的土臭素,就可以輕易製造出petrichor,因而多數人都對它有過顯明的印象。

升上高中,我們搬進都市裡的小公寓,樓房間的天空太窄小稀罕,書堆間的空氣又太稀薄,當我們發現有雨,街已然是一條濕透的手帕,再輕盈的形跡都能輾壓出水光。

不再仰望,遺忘petrichor,忽然間成為了與鄰居錯肩而過的都市人。

都市的雨不同於鄉下的,長大後的雨不同於兒時的。襯著田野的雨幕婉轉,鷺鷥梳理潤濕的翅膀,遠山迷茫如畫;敷著輻輳街井的雨霧,則淒涼如嘆息,商家的招牌兀自曖昧地光亮,行人迂迴地繞開水漥,神情暗暗地躲在傘下。長出一雙不為遠眺的眼睛後,雨一落下,我們交換怨尤的目光,感覺黏膩和悶熱已然從腳底板蔓上來,在雨聲裡陰森地拔高,更不用說那幾年的酸雨報導多麼動魄,一小滴滲入頭皮的雨水,都讓人感覺那冰涼即刻地、發狠地,正在向下腐蝕。

童年以各種形貌存棲於生命中,那悠長,沒有明確的分界,不過總有那麼一個時刻,能提供必要的儀式感,如同改編自小婦人的電影《她們》,主角喬摟著即將結婚的姊姊的膝,輕聲說:I can’t believe childhood is over.

真不敢相信童年已經結束了。流光燦燦的、純粹剔透的歲月。屬於我們的最後那場雨,想也曾深情地注視著我們。

大學畢業後,我守著南方的豔陽,在僻遠的小學教書,弟則在雨日漫長的台北住下來,進醫院實習。醫師授袍典禮那天,在寬敞的禮堂裡,身披白袍的臉孔閃閃爍爍,他們起身、抬手宣誓,併攏的五指如劍矢,朝某個肉眼無法辨識的點射過去;在大廳兩側的標語包圍下,似乎有烈火從腳底下升起,淬鍊他們成為決絕而能夠犧牲的人:「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的生活。」那天,也正好是我教師任期的起算日。抱著花束,想起某一年弟的生日,我和媽媽起了激烈的衝突,一個人躲在角落哭著,當時,弟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悄悄遞來一包袖珍包衛生紙。那包衛生紙始終完好如新地夾在我的日記本中,而轉瞬間,已經行過那麼多時光。

各自奮戰的日子裡,聚少離多,為了能行萬里路,我們必須遺忘許多,才能更輕盈地向前走。然而真正深刻的,早已是身體記憶,如同不再期盼雨天的日子,弟的存在仍是我唯一的舒適圈,彷彿兒時傘下的堡壘從未傾塌。

教書的生活前所未有的規律,成日與吱吱喳喳的小學生為伍,飛快地耗去了胡思亂想的心神。那小聚落靠海,樓房頂多二、三層高;隨處可見的狹小鐵皮工寮、紅瓦老屋,通常都居有一個人數不算少的家庭。本是個貧乏的小鎮,加上抽取地下水造成的海水倒灌,使土地面積縮減、排水效率低落,每逢雨日,土濁色的泥水便漫進田畝、街上、校園裡,再從排水孔滿上來。

海邊的孩子具有無際的野性,和意料之外的敏銳,定居小鎮後的第一場雨,便是從中廊上的刮擦聲開始。

「怎麼帶那麼大把的傘?」

「要下雨啦。」孩子懶洋洋地拖著長柄傘走著。

「太陽還好端端的在那裡呢。」清早的天空澄澈無雲,軟暖的陽光在小葉欖仁的碎葉間晶亮。

「一定會下的,真的。」我看著那理所當然而自信的背影,感到有趣。

第二堂課進行到一半,雨轟然而至。

濕濡的空氣裡,走廊是囚房般的教室與自由的操場間,那陰陽交匯之河,下課鐘響,便擠滿無處奔跑的小鬼,遙望傾盆雨瀑的對岸,心不在焉地鬥嘴。

「就說會下吧。」早晨遇見的小孩悠轉過來,說。

那陣雨偶爾暴戾挾藏著雷,偶爾滴滴點點昏昏欲睡,毫無間斷地連綿了好幾日。「超討厭下雨。」小朋友說,光裸的腳板在桌下扭捏著,濕透的鞋襪晾在一旁,濕成難以形容的灰褐色,飄散霉味的大雜燴。日光燈似有若無地閃爍,朗讀聲嘈嘈地被雨絲斬斷,散落一地,注意力也濕爛在受潮的書頁上。「老師也不太喜歡。」我說。

每一場擲地有聲的雨,都是一次小鎮的重建:抽去馬路上的積水、掃除家中的泥濘、反覆擰乾髒汙的抹布、沉默地鏟去凌亂的作物……當小鎮還未完全撢去上一場雨帶來的塵埃,下一場雨已旋然而至,因此這裡或那裡,總是留有某場雨的痕跡。後來,也許是脫離了都市叢林的庇護,都市的臉孔在潮濕中悄悄崩離,遼闊的天空終於再次網羅過來,某一天早晨,還未睜開眼睛,感官便已甦醒,循著那個氣味,我久違而明確地、在鋪天蓋地的雜亂中認出它。

那個氣味讓我想念起弟,便找了個空閒的周末搭車北上。弟實習的醫院離市區很遠,怕夜裡車馬麻煩,便在青年旅館多訂了一個床位。男女宿舍分成兩邊,我們傳訊息聯絡,約到共用的大廳看電影。青旅的大廳昏昏暗暗,沒什麼人,暗影中,大螢幕兀自發光,如一個連結其他次元的通道。各自躺倒在單人沙發裡,漫不經心地吃掉剛剛路上買的鹽酥雞,看海盜們在風雨交加的甲板上打鬥。暴風雨中,浪大如海嘯,翻滾著船身;雷聲炸響,閃電鍍著森森的刀刃,銳利的金屬刮擦出聲……

「我滿喜歡看這種電影的。」弟叉起一塊魚板。

「海盜類的嗎?」

「不是啦,這種天氣很差的電影。」

「為何?」

「電影裡面雨下愈大,大家愈狼狽,就會感覺我們愈乾燥、愈安全。」

「這倒是。」我說,看著螢幕微笑,恍惚間,除了炸物的鹹香,鼻腔裡漾起熟悉的氣味,關於新鮮的土壤、青草,關於雨。

包覆著孩提時的記憶長大,我們成為反映周遭世界的、更深刻的版本。那段同行的時光裡,每一次打鬧哭泣、義氣相挺、開懷大笑或心有靈犀的枝微末節,滲入血液,日夜流轉著,因而不須多言,我們便能於茫茫人海中,清楚辨明彼此的座標。有句話說: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也許還有更幸運的那類人,並非以童年本身治癒一生,而是世界之大,竟能與另一人並肩走過童年,胸懷著相同的、無法重現而難以傾訴的親密記憶,然後惆悵地、微笑地,一面不捨,一面捨得。

演員名單隨著片尾曲在大螢幕中央捲動,撕開的鹽酥雞紙袋油膩地發著光。在天空被建築勉強夾著的地方,記憶中甜蜜的雨終究沒有下下來,然而我們都知道它在這。那petrich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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