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慧芬／讓我為你活一天

消息傳出時，你已走了十天。十天來我做了什麼？進歌劇院觀賞雲門第八代舞者演出《薪傳》，終場時竭力鼓掌，直到肩頸血脈暢通、痠痛全消；追台劇《人選之人：造浪者》，精采歸精采，對政治造作不免生厭。此外就尋常生活：太極拳、瑜伽，讀書澆花。十天內後事已畢，你從世界上銷聲匿跡。我才明白，略去了探病、弔唁的世俗儀式，要接受死亡有多難。

儘管遲了，仍想為你做點什麼。

初夏清晨，六點不到，天色已經大明，公園裡外零星走動著活絡筋骨的人影。紫花蘆莉、小玫瑰、碗公大的朱槿花，到處盛開。我來打太極拳。音樂一響，眾拳友如星球自轉起舞，我也遁入個人的世界。太極講求一個「緜」字，緜裡帶勁。自外觀之，處處畫圓；內在深吸緩吐，富有韻律。進入自動模式後，精神專注，掌心熱氣充盈；眼前青空、耳畔鳥啼風息，一絲不亂悉入我心，天人合一。

你說睡不著很久了。做過多項檢查，嘗試各種民俗療法，運動，通靈，花費無數，卻只令信心不斷的流失。剩下走路了。你開啟App在城市中各處穿梭，心情可以的時候，拍下美景上傳，西屯潮洋公園的粉紅風鈴木、秋紅谷夜櫻、綠川水岸，一一出現在我的手機螢幕。有時傳來的是11877、22634之類數字，我一方面喝采：走下去！一方面為你每日每日、孤單單在偌大的城市中跋涉，求一夜成眠，而感到心酸。

你和我討論用藥的問題。我服藥十多年，自然有些心得。「史蒂諾斯」最低劑量十毫克，再低起不了作用，太高可能夢遊。「美舒鬱」早年用於治憂鬱，後來臨床發現對延長睡程有效，但得先睡得著。刺激褪黑激素受體的藥物相對安全，不易成癮，但需自費。「說不定，上山住一個月就好啦！」我建議。你說，那很貴耶。

後來你又陸續來過幾次電話，談副作用：白天易昏沉、夜晚憂鬱。你渴望早日痊癒，做回自己。啊經宏我多不忍心告訴你，「做自己」不是回到過去，是向前行。人生回不去的，只堪向下適應。你於佛法素來有意，只未實修，我轉述星雲法師語：「帶三分病好修行。」再三提醒你：「睡眠很重要，但別太重視。」電話那頭你肅立般用鄭重的口氣說：「謝謝你對我說這些。」這就是最後的對話了。

你離世的消息傳開，次日一早，我走進公園。經宏，讓我為你打趟拳，存你在心裡，來，一起落胯，紮下馬步，掤、履、擠、按，單鞭、雲手，金雞獨立、轉身擺蓮腿。

大塊噫氣，藍天吐出白雲鬆柔，像雲一般的入睡吧。

現在我最想去的地方是你神岡的家園。有大院子、足堪盤坐的大石頭，樹老、光好。十多年前，各路人馬川流不息，我也不例外。有時是熱天的午後，偕丈夫、兒子過訪，你煮茶待客，談笑從容。孩子踞坐沙發看電視卡通，嬉笑聲太大時我會出言糾正，你忙揮揮手：「沒關係，我喜歡家裡有這樣的聲音。」我於是知道你是愛孩子的。也曾冬夜招年輕的朋友前往，帶去新買的秋川雅史單曲，同賞〈化做千風〉。空中音韻迴盪，炭爐裡升著火，丟入一小截松枝，真香！

今年春天，問你園事忙不忙，你說都荒廢了，提不起精神打理。桂花開了，心愛的茶花死了，夏天來時割草才叫痛苦，很曬。順便丟過來一句：「妳要來做嗎？」我哈哈。

經宏我有自己的花園了。雖不及你十分之一，僅數十盆栽、十數種花，但夠生手忙的了。清晨打過拳回家，用完早餐，首要之務是澆花，一盆一盆澆。開花植物從根部灌水，以免傷及花朵花苞；觀葉植物由上往下澆，清除塵埃蟲害，幫助光合作用。鐵線蕨清秀可人，但嬌貴不耐乾燥，要多噴水。每傳植栽照片給你，你總簡潔回一個字：美！

鄰人不聲不響搬走後，遺下許多花木。我注意到其中一款茶花，花型很美。一個陽光充足的上午，我剪取幾莖扦插，留意時時保持濕潤，盼它成活。經宏，你重新擁有了一株山茶。明年春天，蝶飛來，我會當是你到我花園來看花。

每周兩次，澆過花我便匆匆趕赴瑜伽課。那天自然也去了。拉筋暖身後，有幾分鐘的靜坐。默默中，我彷彿感受到你。我們都患有難纏的慢性疼痛。前陣子你說，該是時候好好找個瑜伽老師了。身體是一沉重的存在。年輕不經意的揮霍過後，要花好幾倍償還，逃不掉的高利貸。但是有身體好好！所以要認真練啊。輪式伸展五臟六腑，英雄式考驗下半身。開肩、鬆梨狀肌，各有體式。每一束肌肉、筋脈，每一處關節，需要對話、撫慰。學習安住在疼痛裡。

呼吸是瑜伽之精髓。你曾推薦我「換鼻呼吸法」。左鼻孔吸入氣息，又冷又乾；右側慢慢吐氣，溫熱濕潤、口舌生津。我心生感激。如今你的氣息已化做千風，讓我在一呼一吸之間，重新與你相遇。

天黑後最宜讀書，眼前萬物朦朧，精神集中，文字就特別鮮活起來。這天讀的，當然是你新出版的文集《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輯一許多篇在初發表時讀到過，再讀，仍止不住要難過。辜、汪、賴、李……一代人的青春，事後看來像一場傷心的嘉年華會。小說式的寫法有人啟疑，而我實實在在的看見，三十年前你向我談論的那些人那些事，被生動的雕塑、保存下來。輯三諸篇，文字極美，教我見識到你半生積累的閱歷，造出個人散文美學的高峰皓月。

呈「攤屍式」仰臥在地板上聽音樂，是我多年來就寢前的儀式。自母親過世，聽的都是林生祥為電影《陽光普照》做的音樂，準確撥弄著我心弦。為你，今天要點不一樣的歌。多年前我曾因故中止和你之間的友誼，你輾轉託人送來一卷自製的卡帶（當時CD唱片對學生的我們而言仍是奢侈品），卡帶錄了你喜愛的中英文歌曲：Neil Young、Bob Dylan、羅大佑為金智娟寫的幾首新歌。那麼就這一首吧！金智娟〈晚安曲〉，到現在我還常隨性哼哼，詞和原作有錯落：

「一生一世孤孤單單蕭瑟的面孔

不知不覺塵緣無邊花無百日紅

萬萬千千亮亮晶晶星空的爭寵

撫慰我這寂寥的心探出的雙瞳」

晚安，經宏學弟，我青春年少時的美神，讓我這樣為你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