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貴榮/《刺蝟的優雅》:隱居在巴黎精華區的哲學家

巴黎左岸高級住宅區街景。(圖/林貴榮重製)
巴黎左岸高級住宅區街景。(圖/林貴榮重製)

這本由一位哲學教授所寫的小說,一開始就令人玩味。《刺蝟的優雅》(L'élégance du hérisson),由法國作家芭貝里撰寫,2006年在巴黎出版,連續三十周登上法國暢銷書榜首,並多次再版,銷量超過百萬冊。此書有何迷人之處,能掀起風潮?

優雅的葛內樂街7號,住著隱藏的哲學家

這段荒謬人生的場景,就在巴黎左岸高級住宅區葛內樂街(Rue de Grenelle)7號的一棟公寓大樓裡,這是現存巴黎城中最優雅的街道之一。作者讓故事發生在這裡,誘導讀者進入她的哲學世界。

作者芭貝里在37歲時,以流暢的文筆,窺探了巴黎這座城市裡的生命流動。奇特的書名《刺蝟的優雅》,寓意了書中兩位主角的性格:外表尖銳、內心溫柔。

中年女門房荷妮‧米歇爾,和十二歲的天才少女芭洛瑪,她們因所處社會地位及心中忍受的痛苦,被迫與孤獨為伍,但她們以瀟灑的行徑,蔑視僵化的信仰與階級隔閡,讓心靈獲得解脫。

我認為,這個故事不單單與巴黎人有關,也會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

作者透過少女芭洛瑪的內心聲音,旁觀成人世界的荒唐與無奈,企圖翻轉法國社會裡現存的刻板印象。藉著書中這位小女生,看到公寓中每天上演的虛偽矛盾。她看不起家人與世人的自私與虛偽,決定在她十三歲那天吞安眠藥自殺,並放火燒了高級公寓的家。

但在自殺前,她要留下一些觀察人生的想法。

《刺蝟的優雅》法文初版書封。(圖/林貴榮提供)

只有藝術

才能使她活下去

書中,芭洛瑪的「世界動態日記」第二章,她描述公寓兩隻狗偶遇發情的突發狀況。狗是十足的象徵圖騰,其實真正有趣的,是兩隻狗的女主人,她們總以為牽著的,是一隻沒有任何情慾衝動的都市高貴玩具。

當公狗的鼻子嗅到牠的對象,也就是在書中引用古希臘語卡伊洛斯(kairos)所指的「適當時機」,牠毫不猶豫地,就如古代騎兵,立刻上馬,主人頓時驚慌失措。

只見兩位貴婦人仰馬翻,那奇特的景象,頗有「靈魂黑暗面的怪物」英國畫家培根的獨特風格。就像芭洛瑪父母親掛在廁所的一幅培根的畫,是個坐在馬桶上變形的人。此刻,雙人雙犬的掙扎拉扯畫面,猶如飽受痛苦折磨的培根畫作意象。

芭洛瑪為了彌補「頌揚心靈」的缺失,她心中認定,除了愛情、友誼之外,只有藝術,才能使她必活下去。但她心中並不執著於畫家的傑作。就算是培根的作品,她也不會看得和生命一樣重。因為她認為,藝術家的畫雖然偉大,卻是死的。

在《刺蝟的優雅》書中,荷妮和芭洛瑪透過幽默,用藝術向生命致敬,不斷尋找人間的和諧。她們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帶著激情,有時甚至是絕望的心境,探討著人生的真諦。這正是這本書的精髓:叛逆精神。

法國人

無可救藥的反骨

法國人的基因裡,其實都潛藏著叛逆精神(esprit rebelle),天生反骨,愛抱怨。芭貝里究竟是利用這本小說諷刺菁英階層,或是藉著訴說一個個市井小民的哲學見解,勾勒出法國人自命不凡的性格呢?

例如,芭洛瑪如此評論自己的母親:「我的母親……唉,我的母親不是個出類拔萃之人,不過受過良好教育。擁有巴黎大學文學博士文憑,能夠把晚宴邀請卡寫得正雅無涉。她成天到晚就是對我們姊妹引經據典,疲勞轟炸。」

「媽媽說我們在餐廳坐的是勒‧柯比意設計的椅子,我們用餐的盤子是白色的,呈幾何形狀,很有蘇維埃官僚的風格。」在芭貝里筆下,藉由裝腔作勢的芭洛瑪母親對於法國現代建築大師風格的評語,來影射法國高等知識分子一貫「矛盾反差」的性格,在幽默中蘊含了深度,既哲學,又感性。

又例如,住在五樓的美食評論家皮爾‧亞爾登,他評論美食的文章,就如同敘述一樁故事。單憑這一點,就可以讓他成為天才人物。用引人入勝的敘述筆法描寫番茄好幾頁,而自己卻從來沒認真「看」過,也沒「掌握」過番茄,這是讓人悲痛的勇猛行為,看到他如此的文筆,因蒙昧而白白地被糟蹋,真令人感到可憐!

法國人血液裡

流著的哲學基因

書中,一個敏感的靈魂冒充門房,批判只重表象的巴黎上流階級,他們媚俗、殘忍、愚蠢、神經質,且自以為是。從外表看,門房荷妮冷漠待人,滿身都是刺,是真正意義上的無堅不摧的堡壘;但小才女的直覺告訴自己,從內在看,她不折不扣地和刺蝟一樣的細膩,刺蝟是一種偽裝成懶洋洋樣子的小動物,喜歡封閉自己在無人之境,卻有著非凡的優雅。

《刺蝟的優雅》帶給讀者的,是發生在生活中的「哲學與人生」課程,作者用我們最熟悉的公寓生活瑣事來鋪陳。她想說的是,哲學就是一種追尋,我們都會思考一件事情究竟有什麼「意義」,接著就是思考有沒有「價值」,你能夠「合理」地說出來的道理,都是哲學。

我想,這就是法國人血液裡流著的哲學基因。

我的女兒柔伊,當年在巴黎就學,哲學是高中會考必考科目。法國的高中會考制度,是拿破崙一世於1808年創始,延續至今。在哲學考試中,考生須在四小時內,選擇一道題目作答,其哲學思考的深度和內涵,令大學畢業後留法的我都自嘆弗如。

不料在考試當天,巴黎地鐵大罷工,女兒無捷運可搭,她竟然想到,直接請警察騎摩托車載她去凱旋門考場應考,順利趕上考試,並通過會考。我想,幸好我的女兒在法國學了哲學,讓她擁有思辨性的思維方式!

藉由文化的他性(altérité)得到救贖

作者是出生於摩洛哥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的「黑腳法國人」。黑腳(Pied-Noir)泛指生活在非洲的法國後裔,自小接觸異國文化,異國文化對作者來說,有著近乎救贖的味道。

我可以理解作者的後現代思維,認為藉由文化的他性(altérité),才能擺脫舊有文化的束縛。書中出現日本紳士小津格郎,以及荷妮最終脫下面具接納他,正是要凸顯日本人發乎自然的優雅,不同於法國人那一種刺蝟的優雅(一種帶著刺兒和防護罩的優雅)。

而日本紳士小津格郎這種純然的優雅,正是某種救贖方式,也可以用來解釋荷妮的解除偽裝,和小女孩芭洛瑪為何擺脫了自殺的念頭。因此,日本紳士的出現,既是小說中的他者,也是小說情節的高潮。

然而,生命的意義,有如書末所述,「在『永不』中追求『永遠』,只有在死亡的震撼中,而不是抽象的思辨中,才能顯現出來」。

人生到底是輸還是贏?優雅的刺蝟,蛻變成美麗而短暫的茶花。因此,荷妮最後的命運,也就不那麼令人感到意外了。

閱讀這本書,很難不心情澎湃,因為所謂的正義,就在作者的思想及行動中,轉變了歷史,也改變我們看世界的方式。

是否我也曾與

「荷妮」交會?

我曾在巴黎留學及執業多年。整個留學生涯,我幾乎都浸沐在巴黎傳統古典的建築風格中。奧斯曼式公寓中,三樓(法文deuxème étage)的室內高度最高、窗戶最大、陽台最華麗,是當年供貴族居住的「貴族樓層」。而地面層,法文稱為rez-de-chaussée,都設置有門房。

當年,我初到巴黎租的公寓,有位葡萄牙裔女門房,記得我這位每月按時繳房租的亞洲人面孔。每次有同學來訪,她總會提醒我的訪客,不要進入鋪有地毯的貴氣梯間,只要大膽地穿過壯麗的大門,穿過內院中庭,沿著螺旋狀的木質樓梯往上走,那才是我閣樓的家。

四十年後,我猛然回想,這位女門房是否曾經躲在窗簾後面偷窺我這位來自福爾摩莎(法國人稱台灣為Formose)的小夥子,冷眼笑看我這位來自東方的異鄉人?或者會像荷妮一樣,從我身上看出華人的優雅,那種不同於法國式的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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