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曉陽/晚期風格
二十年前來報讀他這一課的學生是衝著他的名氣,近年是因為首選的課程都額滿了。每年他都半期待會是最後一年,不論是因為他遞辭呈還是課程被停掉,但是兩樣都沒有發生,他便仍舊在這兒。
講課的時候他通常是,希望自己在別的地方,做著別的事情。他猜學生們也一樣。什麼時候開始,他覺得再沒有什麼可以給學生。課堂外即使有交流也多是事務性質的,為了交涉分數或補考之類的。她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裡,是學期近尾聲的一個雨天,除了禮數不可缺的話沒說什麼別的,放下一張紙片便離去。是一個集體畫展的開幕酒會請柬。
當晚他去到港島中區山上的小畫廊,看到了很是不俗的新世代畫家的畫作。他已經很久沒看任何展覽,一個不察覺間又有許多沒聽說過的名字冒了出來。他尤其欣賞其中一幅小尺寸的人物畫,背景是夜間室內,一個看來十二三歲的女孩端坐桌前專心溫習。小檯燈的光暈,桌上的書簿文具,他覺得處理得不錯,在眾多畫作中顯得平實穩重。突出之處是人物的神情,把一個小女孩面對功課所感到沉重負荷完全掌握到了。
畫廊女主人認出他來,前來招呼,介紹他認識在場的幾位畫家。一番應對,喝了香檳,又吃了點心,還是沒看見女子。正想不動聲息離去,剛轉身她就在眼前,紫色吊帶裙襯得她青春明媚像朵綻放中的木槿花。他們一同去了酒吧喝酒。
那個晚上你跟我說了什麼你記得嗎?有天喝著茉莉花茶時他問。
那個晚上我和你都說了不少話。
你說了讓我很受刺激的話。
你問我為什麼約你去看畫展,你問我是不是有心刺激你。
「你說你完全沒有那意思,不過是想讓我看看時下年輕創作者的作品,你覺得我可能感興趣。」
然後你說,的確是耳目一新。
你告訴我你第一天來上我的課有點失落,覺得很失望。
你問我失望的原因,我說你完全不是我想像的那樣。
你說我在利用天生的魅力與口才來討學生的歡心,然後你問了一個對我來說很讓我震驚的問題。
我問你為什麼你近年的畫這麼爛,你怎麼說的你記得嗎?
我說人人都是評論家。我問你為什麼要來上我的課。
我說我想看看成名的畫家是什麼樣子。我說我曾經那麼喜歡你的畫,是你讓我瘋狂地喜歡上馬蒂斯,在那之前我只喜歡梵高和莫內。
我說你這女子是從哪裡鑽出來的,為什麼我沒有早點認識你。你告訴我讀完這個學期便退學,我問你為什麼退學。
我說我不過想試一下做大學生,過一下大學生的生活。這目的已經達到,我不是想要那張文憑,即使拿到了也不知道要拿它做什麼好。
我說很可惜。
然後你問,可以替你畫像嗎?
到現在我想不通,為什麼你那麼爽快答應。
事情就該是這樣不是嗎?是我叫你去那畫展的,就得承擔那後果。
我已經許久沒畫人物,是你讓我有再畫的衝動。
第一次來我有點害怕,怕你會叫我脫衣服,像你畫裡的那些裸體女人。那樣的話我會控制不住自己,而我不想和你發生任何事。
但你還是來了。
是的,我還是來了。
現在你還害怕嗎?
現在我知道你比我更害怕。我和你之間不會發生什麼,只會是一些心情。陰天,晴天。
我已很久沒去注意自己是什麼心情,也許我不想知道。
至少你又在畫了。
就連這件事我也不是完全坦然,我的教養不允許我被年輕的女性吸引。
你說的是慾望嗎?
也許不過是一個過氣畫家的寂寞,他笑笑。那天去過畫展之後我想了很多,我想我是怎樣從起點來到這裡的,你對我的失望肯定不如我對自己的。這十年我都在重複一個循環,不知羞恥地模仿自己從前的作品,只為了維持我還是個畫家的假象,掩飾我已經畫不出有新意的作品的事實。可是騙得了外行人騙不了同行,在畫壇上我等於是死了。我還熱愛作畫嗎?老實說我不知道,我還在畫可能不過是為了逃避那個不畫畫的我。
一定要畫嗎?這世界可以做的事情有許多。
對你來說是的,我可以做的事情很有限。有個時期我作了另一種嘗試,我到全世界出席學術會議,我上電視的清談節目高談闊論,我主動替學生做輔導,我跟同事去酒吧夜飲。我謹小慎微,希望在別人眼裡我是在對的那邊,在被認可的那邊。但我發覺這不是妥協就可以的問題,錢買不到的東西妥協一樣買不到,所有自以為的改變不過是新瓶舊酒。成年後我們唯一能控制的,是把自己放置在怎樣的群體,受怎樣的影響。
我成長時期過的是拘束的充滿禁忌的生活,我母親用一種強勢的愛主宰一切,給我錢能買到的最好的物質生活,最好的教育,給我聘最好的繪畫教師,讓我去英國和法國深造,舉辦大型畫展讓我結交權貴。我從來不覺得有問題,我從來無意證實我可以戰勝命運。如果我是個窮畫家會有成就一些嗎?我想不見得。到我覺得不對勁的時候,我已經失去了太多。
現在我很少在學校的辦公室工作。我害怕看見房間左右,那些同事的臉孔。祕書的臉孔,其他教授的臉孔。它們使我害怕,因為我知道那就是我的臉孔。人是在什麼樣的環境,就有什麼樣的臉孔。我會突然想不起自己的臉是什麼樣子。我每天到這地方來,哪怕什麼都不做只是坐著,聽聽音樂,也會覺得好過一些。也許這樣是自閉的侷促的,也許你會覺得這是種可笑的堅持。我只希望自己的臉上有一點孤獨。我不再想改變什麼,只想選擇一個我可以安心死去的地方。我希望走在人群裡,我的臉上帶有一點這房間的氣息,哪怕是死亡的氣息也好。
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麼多話,把什麼都告訴了她。他們什麼都可以做,但他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談話。他告訴她每次她離去後,他還可以聽見他們的說話聲一直延續下去,好像有部錄音機一直播放著談話的錄音。
夏天他去了巴黎幾天出席學術會議,回來給她帶了禮物。
給我的禮物?為什麼送我禮物?她掂量著那體積頗大的盒子。
好像該送你點什麼謝謝你。拆來看。
他看著她拆,想起當日站在商店櫥窗前看見這個拼圖遊戲怎樣想立刻買來送給她,想像著把它作為禮物送到她手上的情景。
她久久看著盒蓋上的巴掌葉圖案,馬蒂斯的晚年剪紙作品〈捆〉。
玩過這玩意嗎?會不會太孩子氣?他突然不安起來。
下一刻他感覺到脖子被一雙纖臂摟住,頰上被雙唇印上了一吻。好喜歡,她說。
他沒防到這樣的小女孩反應,發乎自然也雙手環抱她,身體接觸的熱力有如電光石火,還未及細品味她已鬆手,捧起盒子去到几前坐下,對那拼圖遊戲表現出非凡的熱中開始砌圖。他用炭筆開始素描一個砌圖的女孩。他買的是一千塊碎片的,可以砌很久。
節氣變更,望出窗外可以看見有葉子在落。她開始穿棉或絨料子的衣服,來時把外面的天氣帶來,走時帶走。他說不出她哪裡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成熟了一些,更有風情一些。那拼圖遊戲她沒帶走,那張矮几成了她砌圖專用,他變得像是等著她來砌圖。
有天喝著他泡的枸杞茶,她說起他的太太。
前兩天去了你太太的新書發布會,真是個美人,你對她是一見鍾情嗎?
你會比較喜歡這樣的故事嗎?
有時我覺得她就跟我們一起在這房間裡。
她不來我這裡。早期有時會來,很久沒有來了。
新書發布會上碰到好些舊同學,都是她的粉絲。都說她那麼美又那麼有才華,都說你幾生修到,大家都奇怪你怎麼沒來捧太太的場。
我不去她的座談,她也不來我的。你是她的粉絲?
她的每本小說我都讀過,你看她的小說嗎?
太太寫的書很難不看呵。
你會介意嗎?她寫得那麼真實。
你是說那些男主角?
還有那些男女間的事。
我有點好奇,是不是女人都喜歡慘慘的故事?
你怎不問問她?
要是問她,又要被她寫進小說裡。
據我所知她有不少男讀者。
其實告訴你也沒關係,我的婚姻是個失敗。
這話說了出來,他自己也有點受驚似的。
我不是想知道,你什麼都不用告訴我。但她這話沒起作用。
也許我太容易愛上事情的景致。巴黎。滿月夜。朋友家聖誕聚餐的燭光和紅酒。她被安排坐我旁邊,後來我才知道是朋友們有意的撮合。我跟同居六年的法國女友分手後孤獨了很多年,的確也想找個伴安定下來。她是那位慶生朋友的好友,從香港來探訪,送她回旅館的短短路途上,走在巴黎月夜的街頭,儘管才剛認識就好像已經認識了許久。我想我就是在那路上愛上她的。我當導遊帶她遊覽巴黎,去美術館,看電影,一切發展自然。我喜歡她話不多,人很隨和。為了她我回香港,覓到教職,交往一段日子大家覺得是時候,便結婚。
頭兩年我們很開心。她喜歡旅行,我們到世界各地旅行。某年在印度的旅館無意中聽說了一宗謀殺案,她有了個意念,回來寫成小說。她在大學裡讀的是文學,但寫小說還是第一次。這一寫就得獎出書,書一出來就上了暢銷榜,她一炮而紅,便走上了推理小說家的路。
結婚前我的想法很簡單,找個伴過平淡夫妻的生活。她不用了解我,只要接受我就可以。即使沒有共同興趣,她說她的我說我的,我覺得也是種樂趣。我沒想到的是,她會成為小說家。我旁觀她的成名,既想她享受自己的成就,又替她擔憂。那條路我也走過。她為了事業而延遲生育,生第一個孩子的過程很痛苦,孩子出世後她情緒波動,卻又有了第二個。也許不該讓她生下來,但我們沒法接受不要自己的孩子。因為要帶兩個孩子她好幾年沒寫作,我沒有要她這樣做是她自己要的,但她像是對我心懷怨恨,我們的關係出現裂痕。我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她不願意。我以為她重新動筆後情況會好轉,結果相反,她好像想補償失去的時間,全情投入,她的努力亦得到了回報,她成了大忙人,我們隔膜更深。她去外地都是為了做活動,我們再沒有一起去旅行。
現在我看見我家的兩個孩子,覺得他們真是無辜,不明不白誕生在這世上。養育孩子這件事在我的人生裡來得太遲。我和我太太都不是好父母,他們也不是出眾的孩子。有時我覺得他們不過是寄住在我家的客人,我對他們來說是個陌生人,在他們有能力自立之前必須依賴我,只是這樣。
自從認識你我老是在想,是什麼令我不滿足。後來我發覺不是這樣,是我太容易滿足。滿足自己的成就和地位,滿足有位人人稱羨的小說家太太。我變得懶惰,思想和感情都是。我替你畫像,也許只是對從前的自己的一種表示。這是最後了,以後不可能再有。不太久的將來,連這一點點力氣我也將失去。我們相識太晚,現在的我沒有勇氣面對感情上的事,像我跟你這樣的接觸其實都不該發生。
(本文為節選,全文收錄於鍾曉陽六月出版的新作《雲雀與夜鶯》,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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