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疆/結界‧迷宮‧倒巴別塔

結界‧迷宮‧倒巴別塔。(圖/九子)
結界‧迷宮‧倒巴別塔。(圖/九子)

身為眷村子弟,對眷村特有的南腔北調、奇聞異事,早已見怪不怪,或者該說,刻骨銘心。

倒是我的同學,不論是小學或中學同窗,走進村內,乍見前門搭棚、後院造屋、頂樓加蓋的奇觀,滿臉驚愕,問東問西。

彷彿,竹籬笆裡的世界,是封印在時空死角的洞天。

有一回,幾位高中死黨來我家玩。我們一票男生站在門口,聊馬子,說理想,談未來。

這時,一名雞胸媽媽,臉畫得像日本藝妓,大搖大擺,從我們眼前晃過。

二分鐘後,一位嚴重駝背的媽媽,低垂的頭快要碰到膝蓋,蹣跚而行。

十分鐘後,一個單腿媽媽,不用拐杖沒人扶,一蹦一跳而來,邊跳邊呼喚:「小——弟——弟耶!吃——飯囉!」

其中一位同學,忍不住發問:「你們村子的女人,都是……這樣?」

「這樣」是怎樣?

奇形怪狀?畸零殘缺?

他錯了!

與此同時,我家斜對門位於邊間的將軍戶,傳出銀鈴笑語,三名高衩旗袍、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喀喀噠噠走出庭院,邊走邊聊:

「哎呀!剛才那把清一色自摸,帶勁啊!」

「可不?還門清一摸三呢!我說林太,妳有幾隻手啊?」

「羅太太做了什麼虧心事?今兒個老是……『小相公』?」

一陣咯咯顫笑。

我的同學,面面相覷,全部傻眼。

我沒告訴他們,村後排某位老士官長家的客廳,掛著一副對聯:

風聲、雨聲、麻將聲,聲聲入耳;家事、房事、七件事,事事傷心。

那一刻,我湧起強烈的好奇:在外人眼中,眷村,是什麼村?

軍眷之村?眷戀之村?

我老爸說:好泊村。

適合停泊也宜乎漂泊的流動村落。

由時代孕育,被戰爭催生。

當年那批還是小伙子的「老兵」,流離失所,胼手胝足,建村造屋,總算有個「臨時落腳處」——老爸的用語。

「臨時」有多長?

比永恆長?較瞬間短?

倉皇來台,他們沒想到,「落腳」也能生根,甚至長眠於此。

老爸說,眷村歲月是一段向老天借來的時光,藉以躲避戰爭和毀滅。

因為是「借用」,它的歷史非常短暫;有些村子,第二代還沒長大,就面臨拆除的命運。

只是,這個非土生土長的聚落,因為「消失」,反而強化了它的「存在」,成為鮮明的本土印記。

我以為,上蒼垂憐,化身魔法師,在空中劃光圈,劃出一個結界:凍結烽火的異世界,讓百萬大軍或者孤身或者攜眷避難。圈內的時空,是現代桃花源。

我的同學說:「你們村子,遠看似堡壘,走進像迷宮。」

「堡壘」是指,自成一格團結對外的調調?濃濃的人情味?

眷村伯伯的豪氣、媽媽的熱情,讓我的同學倍感溫暖。

說三道四的本領,也教人不寒而慄。

從小到大,我的「單親」背景,帶來每日一問:

「你媽媽呢?」

「有回來看你嗎?」

「她怎麼這麼狠心?」

「迷宮」又是什麼?

曲折幽深的眷村巷道,讓第一次來訪的同學,高喊:何處是我同學的家?

他們的經驗:七拐八彎,往復踅繞;左趑右趄,進退失據。

有人形容得更誇張: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意思是,前方是死巷,背後來了個打赤膊、臂膀刺青的伯伯,雙手扠腰盤問:「你誰呀?鬼鬼祟祟要幹啥?」

或者,掉進這戶吵架那家摔碗大人打小孩女人啜泣老者嘆息的合聲。

眾聲喧譁。

混聲中華。

上百種方言。三十六省大罵。

電影《功夫》裡那位包租婆的「獅吼功」,教人印象深刻?

那你該來咱們村子,領教三姑和六婆的對罵。

張媽媽不滿李太太背後說她壞話。李太太懷疑張媽媽和李先生搞曖昧。

就在大門前,一本算不清的帳,五千年文化裡最痛快淋漓的詞語,自兩位「沒讀過什麼書的小女子」口中迸出。從三字經加掛車廂,變成七、八、九字經,罵到後頭,足足可以寫成一部「九陰真經」。

我偷偷算過,最長的一句,有二十六字,完全不重複。

那個下午,男女老幼圍出一方劇場,凝神傾聽即席表演,不時哄笑回應,好像在上「談判訓練營」的課。

我曾說,每一座眷村都是鄉音的地圖,只是不按照現實順序排列。

山東老爹和湖南伯伯比鄰而居,對面住著一位老廣(他家後院經常飄出肉香味);隔著後巷,還有個來自長白山的「滿族後裔」,開口閉口皆是「大清律例」。

在村門口籃球場,五位口沫橫飛的老先生,可以說出十種方言。

為什麼?除了各自的母語,還摻進半路學來的閩南語,只是每個人的腔調不一樣。

所以,咱們村子聽得到台灣國語、客家國語、帶著洋腔的原住民國語、吳儂軟語……以及,湖南台語、上海台語、皖台贛粵混合語……

彼此影響。交互滲透。

那一年,陪老爸返鄉探親,整座城鎮嗚嗚哇哇的「桐城話」,我聽得一頭霧水。只好有請老爸,擔任鄉親、兒子間的翻譯。

「怎麼?你的口音變了?說起普通話了?」鄉親調侃老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已改鬢毛衰。

《聖經‧舊約》提到一座象徵「語言隔閡」的高塔:巴別塔。

有一群人,原本只說一種語言。在「大洪水」後,從東方來到示拿地區,決定修建一座通天高塔。

做什麼?拜訪上帝?冒瀆神明?

據說,上帝見此情形,十分不悅,把人類的語言打亂,並將人們分散到世界各地。

彼此隔絕。各說各話。

從此,雞同鴨講。

這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起源?

建造巴別塔是逆天之舉?

反過來想,萬能的神,有沒有可能,賜給哀哀世人一座「倒巴別塔」?

以天堂為地基——「基地」也行,一磚一瓦,經營砌造,通向烽火大地,收容戰禍與傷痛。

英雄來自四面八方。來到:歷史的分水嶺、時代的暗淢、消隱的祕密花園、曾經燦爛喧譁的遺址、止痛療傷新生地……

我稱之為,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座村子,先於打造而存在,又因消失成永恆。

古代的人類族群,一分為二,十化千百;這裡的人,從分散到團結,因戰亂而聚合。敞開受創的魂靈,訴說各自的恐懼,交換你我的故事;使用相異的口音,表達一樣的鄉愁。

千百種鄉音,同聲祈願:神哪!請讓我活下去!

不求天上,只問人間。

向天借來的命,要怎麼還?

一命抵一命?不!一命搞出很多條人命。

用「生生不息」的永續經營,連本帶利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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