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三)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三)。(圖/太陽臉)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三)。(圖/太陽臉)

你知道我說的是住在波士頓的那一位老房東太太。裘帕真是個極富天賦的作家,寫〈第三和最後一塊大陸〉時,她未滿三十歲呢,但那小說筆法老練,每一筆都不虛,小說裡提到的每一樣物事都有它的作用,進而使小說產生意義。就說波士頓吧,那裡不是比皇后區有意思嗎?我明白你把老房東太太的房子放在皇后區,是為了遷就小說裡的華裔女主人公,好把她安排到法拉盛的華人貿易公司去上班,再名正言順地引進一些中國色彩。而裘帕呢,她倒是選擇讓一位孟加拉青年走出他的舒適區,先離開老家加爾各答,再揮別他在倫敦求學時住在一起的一屋子老鄉,隻身來到美國波士頓,讓他遇上「只把房間租給哈佛或工院的年輕人」的老太太。你看到嗎?這個房東可不是為了遷就誰或任何一個地方來的移民而存在的;她就像自由女神,她代表美國。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向她,只有最上進最有學識的人才配住進她的房子。雖然啊,她那棟房子其實很簡陋,不是嗎?

裘帕這部短篇小說集是我每隔三、五年就想要重讀的書,其中這個老房東太太的故事更是令我著迷。它有著一種魔力,似乎隨著歲數越漸趨近這個小說人物,我對她的言行便多明白一分,心裡又要為裘帕的高超筆力多讚嘆一下。老實說,我曾經想過給裘帕寫信,就是像書迷那樣把信寄到出版社,對她說說我對這小說的想法,可想到對方的文筆這般嫻熟簡練,便覺出自己的文字囉哩囉嗦,一股甩不掉的老人口吻,竟是連她筆下那位房東太太也比不上的──她從頭到尾沒說過幾句話,而且句子特別短,句句鏗鏘有力──頓時興致索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給你寫信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這是與裘帕的另一個讀者交流。別跟我說你不喜歡裘帕;最起碼,我知道你肯定很喜歡〈第三和最後一塊大陸〉。這個短篇,過去二十年裡我讀過不下十遍了(由於你的關係,我昨天又再讀了一回)。無論是作為一個讀者、一個已活過了一個世紀的老太婆,抑或是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美國人,我認為自己都夠得上資格與你分享我對這作品的看法。而且我確實覺得這是必要的,因為啊,顯而易見,你並沒有把這作品讀透。這話我可是認真說的:你要是讀透了它,一定不會另外再寫一個小說,把人家的老房東從波士頓給挪到皇后區。

把老太太放到波士頓真是一記妙筆。波士頓是個好地方,那兒是哈佛和麻省理工學院的所在!她就該雷打不動地守在那裡,每天像個大將軍似的坐在專屬她的那一把椅子上!當然,你也一樣寫老房東太太整日坐鎮在家,可你的寫法只讓人覺得這老婦人動彈不得、可憐兮兮。在裘帕的作品裡,老房東太太的「動也不動」卻有著多層意涵。我請求你把它找出來再讀一遍,或者兩遍、三遍,直到你能感受到那情景所透著的莊嚴以及老婦人那堅定不移的意志為止。你去看看,看那個「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甚至還有點專橫跋扈」的老人;看她怎樣地對上門來的孟加拉青年大吼:「鎖上門!進屋第一件事就是要鎖門!聽明白嗎?」,又是怎樣地為美國太空人登月成功而驕傲不已,甚至命令那青年,硬要他承認「美國了不起!」──一點不理會人家的感受。你看到了嗎,老太太那頑固又近乎無知的傲慢?你看到在一個印度來的青年眼中,美國這個國家是多麼的驕橫、強勢,同時又是多麼的脆弱自危嗎?

哎,搬去了皇后區以後,老房東太太雖然還穿著相同的衣物,也過著跟以前一模一樣的生活,卻只剩下一個軀殼,沒了靈魂。

我讀過許多優秀的小說了,假如裘帕寫的只是我上面說的這些,那我還不至於為它叫好。我的意思是:她若只是藉著老房東太太反映第三世界過來的移民眼中的美國,那麼這小說終究缺了深度。裘帕寫的卻是兩者之間的交匯,寫它們的衝突與和解。小說的敘述者(那一位孟加拉青年)塑造得可真立體。用第一人稱寫的小說人物難得有這麼含蓄又這般生動的。就連他從老家娶來的那位靦腆拘謹、放到美國這環境裡顯得落伍,或者說過度莊重的新娘,都意味著「另一種文化」。文化代表著傳統,比起波士頓所代表的科學精神和對知識的追求,它人文而古老。它不能把一個民族送上月球,可是它的價值融入到生活裡,體現在人的言行態度之中。

你記得那位敘述者第一次交房租的情況吧?那可是小說裡一個重大的轉折點,有著豐富而深刻的含義。你若想把小說寫好,一定得仔細觀察!雖然在你的小說裡,這情節被大致寫了一下,但也因此使我更確信:你沒有把〈第三和最後一塊大陸〉讀明白。

沒錯,你在裘帕的作品裡揀了一些有意思的細節,將它們打包了跟隨老太太一起搬到皇后區──她的「專座」、她的拐杖,以及那幾根傷殘的手指。然而把房子移走本身已經是個巨大的失誤,至於你搬弄過去的那些細節,恐怕都只是這小說的皮毛。老房東太太再三強調的「鎖門」被你寫得毫無力道,變成了軟綿綿的叮嚀;那一屋子破舊的爪腳家具,到你那裡就只剩下一根套著橡皮套的爪腳拐杖了。你這般壓縮處理,曉得這讓小說損失了什麼嗎?我只能說,就像是好好的一把寶劍,你只取去了劍鞘。

還是請你看看那位加爾各答來的青年吧。儘管老房東凶巴巴地交代過他,每周五交房租,必須把錢放到鋼琴的譜架上,可第一次交房租時,這位青年「不習慣把錢一扔了之」。他把八張一元鈔票放入信封,外面妥妥寫上房東太太的名字。正當他把信封拿到指定之處時,瞥見了老太太坐在樓梯間她的專座上。出於不忍,他走過去把房租遞給她。

信裡說的這一幕,你當然記得清清楚楚。你甚至仍記得自己寫的這場景,節奏雖然明快了不少,最後的處理也做了些改動,但描述的情形大致還是相同的。內奧米怎麼竟說得好像你錯失了某個重大機關,沒有它小說就撐不起來似的。她說得如此鄭重,使得你不禁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懷疑。可記性好一直是你的強項啊!閱讀能力也是超群的,總是能一目十行馬上抓住要點,不然以前在學校裡你哪能這般得心應手,順順當當考上第一志願,又毫無懸念地搭乘上出國大潮?現在呢,這可惡的內奧米在質疑你。她一定不知道這兩年你已經在給刊物寫書評了,居然敢用這種評論家的調調來跟你談小說!你咬了咬牙,忍不住抬起頭來對那攝像頭瞪眼。「好吧,」你說,「我這就去把書找出來!」

書在樓上你的房間裡。你抓住內奧米的信,直接往吳爾芙一個世紀以前說的那個「只屬於自己的房間」大步走去。樓道很長,經過一大一小兩面鏡子以及其他光可鑑人之物,都照見了你咬牙切齒的模樣。你那房間自然也安裝了攝像頭。沒辦法,這一區住的都是體面人家,所有的房子多少帶點莊園風格,表面上都得維持一派悠閒模樣,把十二萬分戒備之心藏在內裡。你雖不至於在床頭櫃裡放著一把格洛克17,或是在衣帽間豎著一管差點沒超出你身高的雷明登870,可除了浴室和儲物室,這房子裡裡外外沒有一個空間逃得過監控。

房間裡書多,湊得上大半壁書牆。你從上百成千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書脊裡精準地掏出《疾病解說者》。這毫無難度,好像所有的書都訓練有素,成了待命的戰士。你把書拿在手裡,揚起下頦看一眼房裡的攝像頭。它高高在上,彷彿牆本身長出來的一隻帶柄的複眼,對你冷然凝視,眨也不眨一下。你打開書,翻到書中最後一篇小說,找出那一頁:

我走近她時,老太太抬頭瞅著我。

「你有什麼事?」

「房租,夫人。」

「放到譜架上去!琴鍵上頭!」

「我給您拿過來了。」我伸手把信封遞給她,可她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我稍微彎下腰,信封靠在她雙手上方。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接受了,對我點點頭。

晚上我回到家,她沒有拍拍琴凳示意我坐下,可是出於習慣,我仍然像往常一樣坐到她身邊。她照例問我檢查過門鎖沒有,卻沒有再提起月亮上的那面旗幟,而是說:「你心地真好!」

「我不太明白,夫人。」

「心地真好!」

她手上還拿著那信封。

你用目光迅速掃描了一遍,只揪出「好心」一個關鍵詞,覺得不夠,便又再掃視一回。這回你略為放緩速度,書上的文字便似乎都被放大了些,直至看見老太太「終於接受了,對我點點頭。」你的心跳卡頓了一下,目光卻依然順勢滑走。你稍微怔忡,把溜過去了的視線收回來,重新再讀一遍。

這一次你看清楚了老太太一反常態的沉默,而「我」受習慣趨使,無言地在她身邊坐下。不,你看見的不是哪個關鍵詞,甚至也不是什麼句子,而是這些句子之間的空白,以及這些空白之處某種隱性但堅韌的連接。是的,你隱隱看到了藏於鞘中的、內奧米說的那把劍。

你覺得目光變得有重量了,像兩顆墜子。可它們也如薛西弗斯頭頂的巨石,又被推回到老太太跟前。她抬頭瞅著「我」。你再讀一遍,又一遍;先是心裡默讀,然後忍不住小聲念出每一個詞,又循著標點符號調整語調,或稍作停頓,直至書裡那幽暗的客廳自眼前浮現。老房東太太的頭臉從滿室陳舊的家具以及一襲式樣朦朧的白衣黑裙中浮起。她個子很小,是被歲月和生活反覆壓榨了一百年的身軀;可她交叉著放在膝蓋上的手彷彿金石,手指那麼長,指關節腫大駭人,發黃的指甲看起來那麼堅硬,像經歷過許多戰役的老盔甲。

「你有什麼事?」她問。聲極凜冽,像是在制止你,叫你別靠近。

「房租,夫人。」你把信封遞過去。

你放下書,嘆了一口氣。這段文字你分明早已讀過,甚至在寫你的那篇小說時,就曾把書翻開,讓這小說像個一覽無遺的裸女橫陳在電腦旁的看書支架上。那上面的敘述和描寫,你沒有一處不記得,說明你的記憶力仍然好得很。正如你還清楚記得,你小說裡那位女房客的租金是按月算的。她把支票(而不是寒寒磣磣的八張一美元現鈔)放進信封,規規矩矩地按照老太太的指示拿到廚房的餐桌上。有一次因事耽誤,匆忙下樓,不及細想便把信封塞到了老房東手裡。傍晚回家時,老太太仍然坐佛一樣呆在原地,手裡還捏著早上她給的信封。

「畢竟那是個中國女人呀!」你在心裡爭辯。「她跟印度青年自然是不一樣的!不就因為文化不同、性別不同嗎?」你不期然又往那攝像頭望去,惡狠狠瞪它,讓它把你這副趾高氣揚的模樣看在眼裡。

沒錯,這絕對是文化差異無疑,所以孟加拉青年晚上歸來,毋需房東示意即安靜地在她身旁坐下(那裡有張小圓桌,上面有一盞檯燈,此時必定已經亮起來了。)老太太再怎麼將自己塑造成一座雕像,一顆心畢竟不是鐵鑄的。她過去可是個鋼琴教師啊!內心被音樂浸潤過,總有柔軟處,能感受到青年那簡單的肢體語言所表達的意願,以及那意願背後純粹的善良。在彼時的靜謐中,她聽到了青年無聲的話語:「我來陪陪你。」這比阿姆斯壯說的那一句「我的一小步,人類的一大步」更能觸動她。她不再要聽他頌揚美國了,而是打從心底嘆喟:這人怎麼心腸這麼好?怎麼這麼好!

你寫的中國女人卻不一樣。不一樣。老太太把她喊過去,溫言軟語地請她把信封放到餐桌上。女人十分順從,不明就裡但依言照辦,並且從此再不敢把房租直接交到老太太手裡了。(六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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