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關於奇士勞斯基,我記得……

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圖/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圖/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崇拜導演,如同愛人:第一印象固然深刻,但路遙才知馬力。有時恨不得定格在初識,只想銘刻那份驚豔;也有細水長流,愈看愈對味。能讓人感到相見恨晚、不論繼續交陪或掘根探前都樂此不疲的,更是鳳毛麟角,例如克里斯多夫(Krzysztof Kieslowski)。

對許多影迷而言,這位導演的代表作莫過於晚期的《雙面薇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1991)以及《藍色情挑》(Trois couleurs. Bleu,1993)、《白色情迷》(Trois couleurs. Blanc,1994)、《紅色情深》(Trois couleurs. Rouge,1994)等「三色」系列。但我對他的崇拜要再早一點。

十誡系列:電影之神

大約1989、90年之交,首次在真善美戲院看到《愛情影片》(Krótki film o ,1988)。不過就是個「所愛非人」的故事,男主角把偷窺當作戀慕的行徑,在今天搞不好還會先被「出征」。但奇士勞斯基非但把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在《後窗》(Rear Window,1954)教科書級的偷窺鏡頭發揚光大,還能推陳出新。在愛與道德的多重辯證下,異常動人也益發殘忍。尤其神乎其技的結尾,到今天依然是我的最愛,仍記得看完電影後癱在椅子上難以動彈的震撼。而緊接著上映的《殺人影片》(Krótki film o zabijaniu,1988)則宛如當頭棒喝,黃黃綠綠慘慘惚惚的詭異色調,把小至孩童大至國家的殺戮行徑,包裹得令人透不過氣。不僅膽敢直指體制的僵硬,也喟嘆人世的無常。

在此之前,我們對奇士勞斯基幾乎一無所知,加上台灣禁演共產國家電影好長一段時間,也難怪有人誤會他是八○年代末才崛起的「新銳」,對其技法內涵的「成熟」嘖嘖稱奇。畢竟他也是到此時才躋身坎城影展的競賽舞台啊!1988年,他以《殺人影片》拿下坎城評審團獎與影評人費比西獎。三個多月後,《愛情影片》在聖塞巴斯汀影展勇奪評審團特別獎。一個導演同年有兩部傑作問世已不可思議,更誇張的是這兩片竟是從他為電視台拍的十小時劇集《十誡》(Dekalog,1989)的第五、六誡延伸而成。可以想像1989年整齣劇集問世後,影壇為之瘋狂求片若渴的程度。《十誡》在台首映要到1990年金馬影展,地點是長春戲院,每晚放映兩誡,當第五天〈第十誡〉結束,全場掌聲如雷,沒有任何主創人員在場,那只是影迷由衷的致敬。

《雙面薇若妮卡》與「三色」

系列:天鵝輓歌

1989年,波蘭團結工聯在二戰結束後首次「部分」自由的議會選舉中獲得勝利。1990年,團結工聯領袖華勒沙(Lech Wałęsa)進一步在總統大選獲勝,引發後來歐洲共產政權骨牌式的崩潰,也是奇士勞斯基跨出波蘭的關鍵時刻。1991年《雙面薇若妮卡》推出便獲得滿堂彩,還把名不見經傳的伊蓮雅各(Irène Jacob)送上坎城影后寶座,她在片中飾演的兩生花,一在波蘭舞台為藝術死而後已,一在法國改弦易轍宛如續命。我不禁胡思亂想,這會不會是奇士勞斯基對自己生涯的檢視?而薇若妮卡的心臟宿疾竟如預知死亡紀事?

緊接著的「三色」系列無疑是更大的挑戰。三片破天荒地「預約」威尼斯、柏林、坎城三大影展,完成時間沒有遲疑可能。而自由、平等、博愛,要如何處理得不落俗套?眾人也早已準備好放大鏡檢視。奇士勞斯基重演《十誡》的奇蹟,賦予僵硬信條充滿人性的觀點,讓《藍色情挑》的攝影機運動化作人與音符的連結,既帶出死而後生的脫胎換骨,也擁抱新歐洲的來臨。《白色情迷》如同探戈的男女較勁,則在經歷異鄉與祖國的雙重試煉後,重燃原已熄滅的愛火。《紅色情深》用波麗露帶出的重複與變化、緩慢到激烈,既是片中人物命運的寫照,也像奇士勞斯基對創作的總結。影片尾聲倏忽發生意外,他讓「三色」主角們接續出現救難船上,他無法告訴你其餘有誰,因為他不是上帝。但作為編導,他決定讓自己創造的人物生存下去。

在台灣追逐影展的觀眾,如預期在1991年金馬影展看到《雙面薇若妮卡》。只從院線接觸的,反而得從《藍色情挑》開始。後者由當年台灣獨立片商龍頭「春暉」引進,還登上好萊塢電影長期盤據的國賓大戲院巨幕,與其說是威尼斯金獅獎加身所致,不如說是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引發電檢爭議的《烈火情人》(Damage,1992)賣座助威,但也讓「情挑」必須伴隨「藍色」而上。然而本片的影音之美,有了大銀幕如虎添翼,也難得撕下藝術電影曲高和寡的印記。當時還有不少媒體誤稱《藍色情挑》是奇士勞斯基首部在台上映的電影,而無視《愛情影片》、《殺人影片》的存在。在《藍色情挑》、《白色情迷》、《紅色情深》接力上檔後,《雙面薇若妮卡》直到1994年9月才姍姍來遲進到院線,而且當時她叫「維諾妮卡」,片商用的片名則是《今世今生》,應該是受暢銷書《前世今生》的影響吧!不過現今影迷大多自動跳過薇若妮卡在台灣的第一個院線名稱。正如片商後來重上《愛情影片》,更名為《情路長短調》,眾多老影迷選擇充耳不聞,堅持不改。

《藍色情挑》劇照。(圖/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波蘭時期短片:

祕密與謊言

1996年奇士勞斯基心臟病突發過世,年底金馬影展製作回顧專題,除了登上過院線的《愛情影片》、《殺人影片》、《雙面薇若妮卡》,還有部分影迷透過特殊管道得以觀看的《電影狂》(Amator,1979)、《機遇之歌》(Przypadek,1981/1987)、《不絕之路》(Bez końca,1985),最特別的是放了他早期拍攝的12部紀錄短片,即使只是一部分,而且放映品質屢遭影迷抱怨,但還是把我們帶回到他創作的源頭,重新認識他所關注及所厭惡。

奇士勞斯基堪稱曲折的求學歷程,包括令他深惡痛絕的消防員訓練學校和如魚得水的劇場技師學院。1964年,在嘗試第三次後,才終於擠進洛茲電影學院的窄門,奠定此後的創作生涯。從1969年的畢業作《洛茲小城》(Z miasta Łodzi)到1980年的《談話頭》(Gadające głowy),奇士勞斯基成為七○年代波蘭最突出的紀錄片導演之一。我們得先理解一件跟本地截然不同的事實,紀錄片在當時波蘭不僅獲得充裕資金拍攝,擁有足夠的放映管道(除了電視台大量播放,政府也要求戲院放映長片前要先播短片,還有歷史悠久的克拉科夫影展獎勵傑出紀錄片),也被影評和觀眾所看重。

奇士勞斯基豐碩的紀錄片成果,形式多元。有的是讓攝影機隱形,卻教體制無所遁形,例如《辦公室》(Urząd,1966)拍保險受理、《迴旋曲》(Refren,1972)講殯葬管理,表面不做評論,公家機構與老百姓的遙遠距離卻盡在不言中。有時他會穿針引線,例如《七個不同年齡的女子》(Siedem kobiet w różnym wieku,1979)用一周七天、每天一名女性,從初學芭蕾的小女孩到作育英才的舞蹈老師,有如藝術與生命的循序遞變;《談話頭》更以同樣問題丟給不同人回答,從嬰兒到人瑞,排列出一世紀的差異,也成了人生體悟的辯證。

波蘭時期劇情長片:

過渡時期的過度反應

對於僅接觸過奇士勞斯基晚期作品的觀眾而言,他在1975至1985年間拍攝的劇情長片,既可看到從紀錄片汲取的經驗如何被帶進劇情片而加以融合,更可察覺他對波蘭政治社會的觀點。

譬如為波蘭電視台拍攝的《職員》(Personel,1975)鏡頭深入劇院幕後,就讓人好奇片中戴上黑框眼鏡的男孩,有幾分曾在劇院短暫工作的奇士勞斯基自況?但他援用不少具備真實經驗的劇場人員演出,確實讓人物與行為的寫實性增色不少。

他也從真實事件或新聞裡取材,但以虛構角色來呈現體制議題。《傷痕》(Blizna,1976)和《短暫的工作日》(Krótki dzie pracy,1981/1995)皆聚焦在地方管理階層面對黨意與民意衝突的左右為難。他不急著把共產黨員都描繪成一丘之貉,更強調即使有心,在面臨機制變質退化時,「無力」便成了必然的寫照。但兩片的敘事手法卻又截然相反,顯示了創作者在形式上的自我挑戰。

把鏡頭轉向另一方,問題並沒有變得比較好解。《寧靜》(Spokój,1976/1980)的主角是更生人,出獄後做工結婚,追求再簡單不過的幸福,卻莫名變成階級鬥爭的夾心餅乾,落得裡外不是人。這在他第一部經典之作《電影狂》表達得更加清晰,主角最初買攝影機是為了記錄女兒的成長,滿足單位的需求只是順便,不料無心插柳獲得鼓勵,但是當他的電影意識逐步強大,卻對家庭和單位形成不同的威脅。而開放式(沒有答案)的結尾,也讓道德困境更顯複雜。

膾炙人口的《機遇之歌》從「追趕火車」這個動作帶出三段敘事,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別竟導致截然不同的結果,但主角在三種可能的人生中,都擺脫不了政治壓力的糾纏。而其他角色跟主角關係的變化,也不斷改寫觀眾對他們的認知,沒有永遠的好人或壞人此種類型化標籤。隨著波蘭於1981年底頒布戒嚴令,他的作品變得更加灰暗。《不絕之路》最後打贏了官司,每個人卻都垂頭喪氣,絕非偶然。

這段時期奇士勞斯基的作品屢屢受到電檢刁難。1976年的《寧靜》觸及罷工,1980年才獲准上映。而在1981年同期剪完的《機遇之歌》和《短暫的工作日》雙雙被禁,前者直到1987年解禁,點燃他即將震驚國際影壇的引信,後者反倒是導演不想拿出來變成鬥爭前朝的工具而阻止上映。《不絕之路》也被延後推出並限制發行規模,而且不只共產黨不喜歡,就連反對派和教會也不爽這部片,倒也證明他不討好任何勢力。

奇士勞斯基不是對政治社會冷感的,否則他無需用作品去撞擊。只不過相較於他人的大張旗鼓,他更傾向於人性的挖掘與細節的描繪。不想因為討厭某個陣營,就同意對立方無限上綱。借用他所說的:「政治只能定義人的身分,但從來無法解救人心。」這段蛻變歷程,比他之後的功成名就,更耐人尋味。其中幾部作品也在他過世之後陸續在台灣上映:《機遇之歌》1999年,《傷痕》2000年,《電影狂》2004年,《不絕之路》2015年。

緣盡情未了

2016年,金馬影展重現了《十誡》劇集,甚至有一天看完十部的馬拉松場。《機遇之歌》、《雙面薇若妮卡》、《藍色情挑》、《白色情迷》、《紅色情深》也不時閃現院線,吸引新舊影迷朝聖。直到為了回顧柏格曼(Ingmar Bergman)全數導演作品而在2018年應運而生的「金馬經典影展」,有了把大家以為熟悉實則只知部分的奇士勞斯基給做齊的念頭,2023年終於推出涵蓋他所有時期共52部長短影片(如果《十誡》只算一部的話就43部)的影展。那些他在《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一書占有大量篇幅的作品,終於得以完整親炙,更能體會創作心靈在文字與影像間的流動、沉澱與引申,也算達成影迷心願。

為什麼是奇士勞斯基?每次面對鍾愛的作者,便覺得自己才華有限,難以表述。所以還是借用他的話:「藝術富含品質及風格的徵兆,在於當我讀、看或聽它的時候,能夠突然強烈而清晰地感到某人把我曾有過的經驗或想法明確地表達出來,雖然那些經驗和想法是一樣的,但是創作者卻能運用我所想像不出的、更好的文句、影像安排及聲音組合。不然,就是它能夠在剎那之間,給我一種美或喜樂的感受。」奇士勞斯基電影之於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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