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赩宇／心是律法的容器

推薦書：翁禎翊《你在暗中守護我》（遠流出版）

讀完《你在暗中守護我》，我總是想像有那麼一雙手握緊了方向盤，國道上水銀燈浮光飛掠，一遍又一遍，照亮駕駛者的臉孔。

白日與法庭上來來去去的人們論證、辯駁，在那些曉之以理或動之以情外的，僅有的寧靜時刻，青年法官脫下了長袍，獨自一人驅車在夜闇的高速公路，許是結束疲憊的一天，他捫心回顧──自己在守護著什麼？

儘管在旁人看來，法官在庭上必須明理是非、抽絲剝繭，衡度天秤左右的重量，可人性的難解之處，是否也會在他們心中暗自沉積，冷不防現身糾纏？

▋既是職人書寫，也是成長書寫

走過《行星燦爛的時候》，逐漸褪去的少年時代像群星閃爍，屬於青年法官的夜空，卻有更多難以分說的幽微光調。可貴的是，禎翊不只寫下了踏入法界的初見聞，也不忘留下他一路縝密的自我辨證，讓這本書既是職人書寫，也是成長書寫。讀者在一窺法庭審理堂奧的同時，更重要的是看見少年成為青年，經歷多層次的善惡洗禮，依然保有理解他人的黃金之心。

法院高強度的工作，不但沒有磨去他眼底的澄澈，禎翊用剪裁愈加流暢的筆觸，留住生活中每一個發光的片刻：他看見在學校、同儕、家人身上得不到理解的大麻少年，直到遇見了細心的法官才終於被溫柔接住；他傾聽闊別多年不見的友人，娓娓坦露青春期曾受霸凌的過去，宛如《青春電幻物語》那般的殘酷與寂寞。

身為法律人的經驗固然占書中不小的篇幅，然而寫散文不同於判決，代表另一種觀看、描摹事物的美學。如同詩人魯米所言：超脫是非對錯之外，那裡還有一座花園，我將與你相會──是在地震撼搖的聲押庭，在侷促的異國KTV包廂；還是在軍營洗車的冬陽下，在安平面海的窗前……讀著讀著不禁認為：也許正是禎翊寫作者的心靈，保存了他在成為法律工作者以後，非常珍貴的人格特質。

▋非關法律的另一種律法

當詐騙嫌犯要求撥打一通不知是要串供，還是真要聯絡親人的電話，從現場事務官的應對，他了解到：「心腸變硬並不是不近人情。心腸變硬是從不顧一切，變成學會顧好一切。」實習的最後一天，參與一位關押了近三十年的重刑犯假釋審理過程，檢察官前輩一句「你還會覺得所有被告都很可憐嗎」，像一個發燙的問號留在他的腦海。

甚至他曾飽受匿名帳號的恐嚇，最後發現對方真身竟是簽書會上的書迷，惶惑頓時湧上心頭：為什麼口口聲聲「多麼喜歡你的作品」，同一個人又會威脅著「不要以為能夠作威作福寫你的文章」？

心是律法的容器──儘管它易碎，容易被現實的冷硬所斲傷，變得麻木、無感，就怕讓人忘記一落落的卷宗不僅是數字的紀錄，而是一個又一個法庭之外的真實人生。同樣的，心也容易受到迷惑，人前人後，博人同情的聲淚會不會只是又一次的唱作俱佳？

可是我們也曾被某些事物觸碰：那些喜悅、悲傷、關懷、釋然，留在心中，所有不想丟棄的寶物，都在禎翊筆下一件一件組成個人衡量世界的座標星圖——那是人心深處，非關法律的另一種律法，並不意味天真，可是非常純粹。

一路照看、守護著他的庭長，在他備受騷擾而身心受創的時候曾言：「很喜歡你的單純，可是另一方面也會擔心你受到很多傷害……當老師能做的，就只有看著你，然後讓你用自己的方式去認識這個世界。頂多在你危險的時候出現在你身邊、把你拉住。」

離開了紙筆，再次回到永不間斷淘洗著他的現實，即使宇宙會冷卻，星星會坍縮，用力向夜裡奔去，也許沒有人會知道結果；即使暗中迎來的未必是守護，也可能是漫長的深淵，禎翊總是奮力去看、去辨析，世界的陰翳之中，是否猶有微光。

▋謝謝你，恆星一樣的大人

有人守護，如今也守護別人。擁有一顆寬闊的心，才能穿越他人生命中層層堆疊的暗影。

很多時候，這個世界之所以令人失望，是因為太多人握有權力卻沒有恰當用來護持弱者，反倒輾壓那些微弱的呼救。唯有設身處地的同理、共情，謹慎的運用權力，「大人」一詞，才能守護必須守護的一切，不被內心曾經的永恆少年少女所不齒。

「因為想要變成那樣的大人，冥冥之中就將得到那種能力、學會那些事情。」如今，當初的少年來到手中握有權力的年紀，內心的模樣，決定了權力將幻化為刀刃、白鴿還是潘朵拉之盒⋯⋯禎翊的文字，永遠帶著謙遜，分梳是非，掌握刻劃事理的準確力道，於是心中少年不死，白鴿在他掌中有了存活的空間，仍帶著鮮活、純真的羽翼和心跳，飛入他人的世界。

去年十二月，書中收錄〈恆星一樣的大人〉一文在網上爆紅。近萬次的轉發，在遍地追逐流量、依靠聳動獵奇刷點閱率的網路狂潮之外，彷彿還存在著一種罕有的、充滿溫度的，也是這個時代最需要的共鳴。

多希望我們成長的時候都能有這樣的人，陪伴、看顧、守候；也多希望我們自己能長成這樣的人，去陪伴、去看顧、去守候。點開眾多網友分享的註解，讓我宛如見證一句流行語的誕生——「謝謝你，恆星一樣的大人。」

如果一個人心紛亂的社會是所有人一同倒臥的陰溝，那麼，眼前還有星光可以仰望，則是這個世代的幸運——讓我們心思澄明，有所辨認，即使去到無以名狀的深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