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旭日後的星光燦爛——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歷屆得主書展旭日獎‧小說類評審觀察

2004年,聯副與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聯合創辦「」,以高中生為徵文對象,做文學扎根的工作,一年一年,迎來了大批才華洋溢的文壇新鮮人,令眾多參與的評審,對於文學的薪傳感到樂觀,懷抱希望。

聯副每一年度製作文學專刊,邀請歷屆得獎者發表新作或是文學對話,持續關懷、追蹤所有文學新星的發展。今年是二十周年,我們匯整了所有得獎者出版的作品,今日起於聯副、5月30日起於青春博客來舉辦「繁花盛開──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歷屆得主書展」。

台積電文學新星出版作品共計小說22部、新詩17部、散文15部,聯副特邀知名作家鍾文音、須文蔚、廖玉蕙針對小說、新詩、散文三類別,分別選出一位旭日獎得主,並發表評選觀察,今日起陸續於聯副刊布。(編者)

我桌上堆疊著一座高山,這座高山的作者們是不同於一般的作者,他們是在極為年輕的高中時代就被戴上了珍貴的桂冠,這標誌著他們從旭日東昇一路走來的路徑,幾乎微縮了創作技藝可能展現的所有面向與細節,標誌出台灣集體青年優秀作家們目前所攀爬的高度。

從單篇的得獎者到成為一方之霸的作者,那麼年輕就得到的聖杯,沒有成為他們的毒藥,沒有成為獎包(另一種偶包)或獎咖,在閱讀時,我彷彿從一個古老的銀河系重新來到超新星的小宇宙,我經歷無數的黑洞,看著每一個猶如我過去的青春幽魂是如何以各種姿態展翅飛翔在這琳瑯滿目卻又轉眼凋零的時代,在文學作品如紀念墓碑(杯)的當代,如何在漫漫長夜度過如薛西弗斯的徒勞叩問,或者書寫如本能可以如蜘蛛吐字?

當小說家還不是小說家時,他在經歷他在思索他在習藝,他試著初發啼聲,他試著走上得獎舞台,很可能從此一個獎接著一個獎的得下去,身上掛滿了勳章,但也可能自此落空,從此擲筆而去?如何撐過最難的第一次?小說家如何走上小說家這條路?走上之後,又如何攀爬曲徑,藉由多少次的生命裂變,才能窯燒出經典?

每一個作者對創作自然都會建構至少一個的核心軸線,以此支點去輻射未來的版圖,擴增(或者變相的重複),或者把寫作當成耕一畝田的寫作。幾乎所有從文學獎出手的作者,往後將經歷:繼續寫作,幸運地繼續得獎(被評論家看見),卡關擱淺衝突掙扎虛無,突破超越,被際遇餽贈,繼續寫作(或不寫)。至於人生也不外將陷入被現實橫阻或被自我懷疑困住,但得獎的獎金往往使作者幻覺,自己是可以寫出高度的(是可以靠寫作生活的),加上各種基金會創作補助,駐村駐校,出訪旅行……緊接而來的繁花似錦,突然一回首,才看見時間會把所有的位置讓出來。

有如班雅明說的:「那是一種『在城市洪流人生面前的無能為力』的感覺」,每個如寂寞小行星的個體年代,只能各自航行在孤獨的軌道。

▋最初的珍貴胎毛

第一本書如上帝的指紋,是作者在成為作者前的最初胎毛,特別珍貴且不會再復返。青年作家透過作品讓我們看見潛藏的亙古孤寂,通過他們又年輕又老熟的眼,體現與銘刻在字裡行間。

此回評選是我擔任評審工作以來算是頗困難的一回,陷入口味之難,因為每一本作品都閃爍著旭日東昇的光芒,且各有其特長與特色。

青年作家們的作品每一本都讓我讀來讚嘆:讚有的經驗獨特,嘆有的才華洋溢;讚有的敘事精準,嘆有的炫技一流;讚有的觀點高明,嘆有的故事引人;讚有的結構不凡,嘆有的創意勃發;讚有的人物靈動,嘆有的語詞優美……抒情愛慾、推理布局、社會觀照、校園重返、家族敘事、召喚亡靈、再現童年、哀緬青春……是一場又一場寫作資優生的擂台精采賽場,個個都是配備超跑的一流好手,起點已是終點,我看見了島嶼最美的青年作家群像的浮世繪寫作人生。

林育德與吳佳駿的題材經驗與敘事十分獨到,語境優美,作品讓我深深著迷。朱宥勳的續航力與爆發力十足,其小說技藝與才華洋溢,總是讓我不斷地被觸電到。陳又津的敘事靈動與老靈魂的穿梭自如,讓我欣羨與會心不已。李璐與鍾旻瑞的青春輓歌,如一曲又一曲的往事追憶錄。林纓的寫作企圖展現野心,自成一路。林孟寰的劇本結構與創意,場景人物與時空調度,其視覺化超高能力,說故事如解剖刀,總能將讀者帶到現場。張嘉真意欲重返的純真年代,為青春世代接了地氣。陳柏言逆反鄉土與在城市回望家族的敘事哀感,空氣瀰漫濃烈的新世代新鄉愁,輾轉繞梁,百轉低迴不已。

從第一塊磚到一座城堡

第一本書是認識作家的必讀入門,是作家的初心,是所有作家面對讀者的初體驗。可能失敗,可能一鳴驚人,可能乏人問津。但那是小說家最純情的座標,是對文學熱情的狂烈燃燒,是對世界懷抱想像的探索。比如納博科夫《瑪莉》,莒哈絲《抵擋太平洋的防波堤》,吳爾芙《出航》,張愛玲《金鎖記》,村上春樹《聽風的歌》……

第一本書是小說家建構文學城堡的第一塊磚,從這塊磚砌成日後的王國。有的一出手就變成經典,有的一出手就自此絕版。因而我們也得安慰自己,名作家們的最初也是極其青澀,那麼從青澀走到經典之路,我們沿途得受多少回?或者就讓自己永遠也超越不了自己的最初?種種可能,皆因為第一本書彷彿初戀,成敗都是最初自己認定(喜愛)的樣子(當然也可能悔少作)。

米蘭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寫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一個移民的生活,這是一個算術的問題。」他列舉了移居他鄉的知名作家在故里幾年,在哪個地方幾年,一生面臨的斷裂,鄉愁的痛苦,異化的痛苦……這讓我不禁也感到一個作家的生活,也經常被當作一個算術的問題:他住過哪些地方,他得過多少個獎,他寫了多少本書,他關注哪些個主題?

幸運的是,旭日獎永遠只有一個,且機會只有一回,不必經過這樣的算術問題,這是黎明最黑暗時刻過後所升起的旭日,在閃閃發光的作品前,我該如何挑選?

某一天,我去輔大校園,一入口就看到一個標誌:「真善美聖」,我忽然知道了。

我想,在我面前的每一本書,作品能達到其一,就是難得佳作了。

上述的每個青年作家,每一個都是我心目中可以得到旭日獎的作者,在我陷入口味選擇困難時,我老是被徐振輔作品那股對自然神「聖」的暈光而在茲念茲(我也有心中想一睹的雪豹,永恆的懸念),被這雪山般的聖光照耀,如此我才結束了這漫長的閱讀與艱難的評選工作。

▋雪豹作為一個覺悟

徐振輔的《馴羊記》,有如山巔奇峰,突出於堆疊在我桌上的青年作家們的作品大山前,其制高點,一如小說在序章(星星)裡,作者自問:「親眼所見還有什麼不可取代的意義?」

為了這個提問,輾轉揪心,終得踏上迢迢旅路,尋豹而去,才能安此心,放下懸念。他入藏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牧羊人,來回在裸岩雪坡上駐點。然而雪豹身影於魯鈍之眼觀來,終究是如夢似幻。作者給了:「眼神和玉石一樣,是種需要時間打磨才會現出光澤的東西。」

文字如啟示錄。

雪豹作為一種覺悟,一雙何等的眼睛,花上多少時光與際遇餽贈才能一睹神祕。這有如寫作隱喻,徐振輔拋出了寫作的深度,那是「不可取代」的感知,細節精密,光影閃閃,穿越時空,交互疊合,既能穩穩踩在不確定的現實土地,又能時而內陸航行於自我的心流。素描旅途交會而過的片段遭逢,輻射遼闊的歷史經典,又滿載博物誌的抒情悵然。種種刺點,繪出了有如西藏古老寺院低彩度又高密度的壁畫之美,當代年輕人抵達的深邃嚮往座標。

徐振輔的作品,有著鏡頭外與鏡頭內的高明調度,既遼闊又精巧,既理性又感懷,在已然失去經典與故事的地方,在信仰已成虛擬的烏托邦,他在茲念茲著要親眼目睹雪豹面目,以雪豹作為展開敘事輻射的支點,打破了種種文體的既定框架,走入虛構與非虛構。

而我以為徐振輔不是刻意為了博取寫作高度才選擇繁複的多線敘事,而是他內心的模糊邊界意味著塗抹地理的疆界,地理的疆界使旅者動彈不得,而疆界何嘗不是我們寫作者的畫地自限?

我信念卡夫卡說的:「藝術即是人格。」在此藝術打底的爐灶裡,注入才華天賦,閃爍人情光譜,添加博學材薪,溶入慈眼悲心,作品須經得起咀嚼再三,可任意從一個篇章一個段落一個文句前行或駐足,可博覽如銀河,又可細觀精緻之美。

徐振輔在《馴羊記》即是饒藏著這般的底蘊,他緩慢前進,如靜物圖,卻又彼此連動。在閱讀時,我彷彿是跟著他上路的一粒塵埃(塵蟎),卡進旅者的衣角,跟著征途,一路揚起了塵沙滿天。

直到有一天,沙子跑進了我的眼睛,在某個夜晚,在某個空曠之地(甚至像捷運站那般的滾滾紅塵的洪流之中)忽然像是看見亙古星辰,忽然靜靜地流下淚來,這最後必須的認命來到了生命,就像徐振輔在最後篇章寫的動物園。

只好,只好,回到塵俗,在動物園看一眼雪豹。

只好,只好,對自己說,筆還在,心還燙著。

有如永劫回歸,野心要被馴服嗎?野性能被圈養嗎?

越過絕隘的逃命岩羊,回歸群體,在偽諧和之地,能忘了險岸的雪豹蹤影?或者就讓雪豹化為高原反應的一抹幻影,在人海茫茫思念的海市蜃樓?

如實生活,深思熟慮,走出畫地自限,走出圈養,保有野性的思維,覺察自省……往後的每個日子,我期盼著都能看見這樣的自己,看見這樣的青年作家們。

在旭日東昇裡,繼續每一個時時刻刻的鑄字,直到星光燦爛,直到下一個旭日又東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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