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浩偉/下班(下)

下班(下)。(圖/Hanna Chen)
下班(下)。(圖/Hanna Chen)

睡前,君翰重新認真對過班表。再撐兩天就休假了。

他還注意到,母親休假的日子與他錯開,所以兩天之後,就有四天不會搭班在一起。可以脫離那雙眼睛四天。一想到這裡,他不禁感到輕鬆,即使明天的排班完全重疊,似乎也不會過得那麼艱難。

事實上比他想的還要更容易。隔天他已經篤定,母親的確沒有要找他回家的想法,更遑論監視。當他開始堅定自己的姿態,反倒讓母親的躲避顯得更清晰。她總是挑離他最遠的事情來做,就算不得不接近,他也能感受到她在刻意保持距離,走動時始終只是擦肩而過,連一點要搭話的樣子也沒有。每一個空檔,君翰都不自覺地尋找著母親,結果也只是一再確認她並沒有偷瞄,或是透過餘光往這裡看來。

他想起前一天寫下的那些字句,該不會母親真的接受了那些話?激動的憤怒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歉疚,混雜著未解的困惑與矛盾。君翰這才意識到自己變得更像是監視人而非被監視的一方,同時也察覺一種從未想過的可能。

如果不是因為他,母親出現在這裡,還能有什麼原因?

他想起琪琪那一晚曾經問過他,但自己從沒認真思考,或者該說,是積壓在體內的那些情緒,閉塞住思考這些疑點的迴路。他開始好奇,等待著有沒有適合的契機或空檔能和母親講上幾句話,無奈卻始終沒有發生那樣的偶然。眼看時間愈來愈接近下班,心中的好奇終於壓過猶豫,使他決定採取主動。他一邊觀察著母親的動向,一邊看準沒有新的客人,便提前著手交班的事項,偷了幾分鐘先溜進員工休息室,等待母親進來。

她踏入門內的時候發現他在裡頭,口罩上的那雙眼睛瞬間透露出慌張,又很快地裝作沒事,低下頭走到自己的置物櫃,慢慢脫下圍裙,收拾東西,然後準備要打卡。

君翰就站在一旁盯著她看,等不到任何回應,最後終於忍不住了。

「妳都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他問。

母親頓了一下,緩緩把頭轉向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君翰看著她,覺得口罩下她彷彿張著嘴想說些什麼。

他們四目相對了一會。

君翰腦海裡迅速閃過數種可能的回答,也想像著自己該要怎麼應對。

「你,」母親開了口,聲音有些沙啞,「你為什麼,會選這間門市?」

面對完全意想不到的問題,君翰霎時呆住。「什麼意思?」

「這間門市啊。」母親說,「對面街角,另一間門市不是比較大,感覺也比較舒服嗎。裝潢、採光什麼的。這間門市格局很窄,又在商業大樓樓下,感覺被卡在邊邊角角一樣。你自己選這裡的嗎?」

君翰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背後有些什麼意圖,甚至不能確認這是不是個認真的問題。看著母親的雙眼,卻還是沒辦法從中解讀出任何訊息,腦袋一時轉不過來了,他只能照實回答。

「嗯。」他說,「因為這間門市沒有廁所。」

「沒有廁所?」

「有廁所就要掃廁所,沒有廁所就不用掃。」他補上一句,「餐飲業的廁所,都很可怕。」他說,說完覺得有點蠢,雖然這確實是他一路以來的心得,也或許是他之所以能在這裡待最久的原因。

但母親彷彿獲得了非常重要的答案。

「我覺得不用幫別人掃廁所很重要。」她說,「真的很重要。」

「我原本還沒有覺得這裡很好。」她像是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卻突然欲言又止改了口。「我先下班了。」

留下君翰一個人在原地。

他宛如一顆卡在河中央的大石,任憑時間不斷從身側流逝而過。困惑不僅沒被解答,反而加深數倍,更別提那還是和三年多不見的母親在相遇後的第一次對話。他整晚都在回想過往和母親的相處,抽過一根又一根的菸,記憶卻不知怎麼地愈想愈模糊。除了那一夜劇烈的爭吵、父親的言語、憤怒的眼神都還是那麼清晰之外,母親則沒有什麼足以讓他銘記之處,總是只如一團茫茫白霧,依稀地跟在父親身後。直到第二天,他的心思依舊被困在這件事上頭。

他仍然負責櫃台,也仍然不時趁著空檔觀察母親。但現在他的眼中,母親的身影竟多了一份陌生,彷彿兩人現在真的就只是同事而已。

下班之前,一個人潮最少的時段,琪琪出現在店門口。她總挑這個時間來找君翰,因為不想在繁忙的時候增加負擔,也比較有機會聊上幾句。在上次的訊息之後君翰就沒再提及後續了,她擔心,特地抽出時間,可是走進店裡,卻沒有感受到任何凝重的氣氛,而君翰的樣子也似好了許多。

點完飲料,琪琪低聲問起君翰母親的事。他稀鬆平常地朝一旁擺了擺頭,不帶情緒。她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直覺狀況並不緊張。「你們和解了喔?」她說。

其他同事碰巧在收拾座位區,於是君翰便自己走向咖啡機,一邊用輕鬆的語氣說,「欸,為什麼動不動就要叫我們和解?」

「不知道。」琪琪說。

她想了一下。「真的不知道是為什麼。是因為戲裡都這樣演嗎?那些跟家有關的故事。主角一開始跟家裡吵翻,後來慢慢跟每個成員和解,然後皆大歡喜。不然的話,就是完全跟家切斷關係。」

「妳知道嗎,妳說的這種故事,每次看到我都會想,寫出這些故事的人一定都有幸福的家庭。他們一定是幸福的,所以才會覺得有家很幸福,安排這樣的結局。就算他們自認為家裡曾經碰到不幸,那其實也稱不上真正的不幸。」他補上一句,「真正的不幸,應該是不管怎麼樣也沒辦法克服的事。」

「你的拿鐵。」他說。

「謝謝啦。」

琪琪離開了,但和解兩個字一直留在君翰的耳裡。他反覆玩味著。要和解嗎?他又一次思考起這個問題。依舊沒有拒絕的理由,可是,也依舊沒有辦法同意,不知何故。他望向掛在柱子上的時鐘,逼近下班的時候了。他暫時放下了所有腦海裡的想法,把該做的事情做完,走向員工休息室。

沒一會,母親也走了進來。他們兩個在同個空間裡,仍沉默地維持著那份陌生的距離,各自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母親忽然開了口。

「我來這邊,真的沒有想到你也在這裡。我只是得要找個工作。」她整理著自己的置物櫃。

「你昨天問我有沒有事情要跟你說,」母親說,「我跟你爸離婚了。」

君翰反應不過來。

好不容易,他才吐出一個問句。「為什麼?」

「很複雜。跟你離家出走也有關,但不是因為你。還有很多其他的原因。我從來沒跟你說過。」她說。「你長大以後,我們就沒有好好說過話。」

他忽然一片空白。有太多想問,卻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

「會講很久嗎?」他自己也沒想到最後說出的是這一句。

母親想了一下。

「你下班吧。」她說,「我想先把自己生活過好。以後有機會再說。」

他遲疑,然後點點頭。

「好吧,以後有機會再說。」他插入打卡紙。

「下班了。」他說。

(下)

盛浩偉/下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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