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破洞星圖手記2022

● 1

生日那天早晨，起床不久，在廚房用微波爐煮麥片。B下樓來，面帶神祕微笑走近，說生日快樂，一邊從身後伸出雙手，把一團看來糾纏不清的東西掛在我胸前。原來是一條粗紅紗帶連起的兩捲衛生紙筒，要我先看衛生紙筒上的書簡。

原來是他給我做的魔幻望遠鏡，透過衛生紙筒可以看見愛情。

好玩的生日禮物，異想天開。

許多年前，一次他也是沒給我買生日禮物，只好當天匆匆「製造」。同樣呆氣可愛，可是大不相同。讓我微笑了好幾年，這時想到還是笑。如果寫出來，可叫「天青瓷瓶裡的情書」。

很多年來，我們幾乎不過生日了。應該說是，接連好幾年，我徹底忘了B和友箏的生日。

去年B生日那天他「癡癡」等我記起，可是毫無跡象，最後說要打電話給雙胞弟K祝賀生日，我才噢一聲，豁然醒悟。

● 2

十月中到紐約參加B姪女的慶婚派對，順便到緬因看K和太太凱特。

一天到濱海公園去尋菇，B無心發現一棵橡樹底一大橐俗稱林中母雞的菇，凱特高興忘形，笑得像個孩子。B和凱特合立，她雙手抱菇，K給他們照相，我照他們三人。然後她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袋子裝了，大家分道繼續。B和K一下走不見了，我和凱特落後。她找菇，我找苔。

太陽西斜，到了該回家的時候，遊目林中，不知他們倆在哪裡。凱特高聲大喊K，不久他現身了，不見B。我給B簡訊找他。凱特一見K空身，第一句話：菇呢？他說：我不知道。她吼：什麼你不知道！不是你背了嗎？答：我沒背。她大吼，口鼻冒煙目射兇光：你沒背？你居然就把那袋菇留在那裡？那B背了嗎？他不知道。如果目光可以殺人，像《封神榜》裡陸壓道人的寶貝葫蘆射出白光一轉，K就腦袋落地了。她叫他回停車地點，並不遠，她要順原路回去取菇。

過不久我和K都在車旁等了，我剝下一小片和他分了嚼，微有草香。不久凱特緩緩走來。她沒找到菇袋，問K怎麼回事。他說不知道，她又吼了起來。他趕緊笑說他去拿了，在後車廂裡。打開車廂，果然那菇安全無恙，新鮮如花。不，如一隻年輕的母雞。這時B才從容走來，當然沒背菇，嫌重，留在了樹底。只因兩位男子漢不是白癡，而我們女子以為他們理當負重道遠。

當晚B和K清了一小部分菇，炒了配義大利麵，可惜沒什麼滋味。這菇有的超市買得到，帶點煙燻味，總比我們以前在紐澤西林裡採到的好吃。剩餘的多沙和蟲，我們三個建議拋棄。凱特不願，後來耐心清理乾淨，用醋和鹽醃了，寄了一罐給我們。

● 3

感恩節前，出乎意料，鄰居翠斯汀給了我一條她織的藍紫圍巾附帶謝卡。

當晚我就戴了，繞脖子兩圈暖烘烘，寫簡訊致謝。隔了一星期，我在手機上畫了速寫自畫像〈我的新圍巾〉，用簡訊寄給她。她回：真可愛！是數位畫嗎？我答：手機上畫的。用一根手指。每一畫都不對，一邊畫一邊擦，從頭到尾邊改邊搶救。花了十分鐘。

之後我試圖再畫類似速寫，都一塌糊塗。

● 4

B睡覺穿的運動衫破舊不堪，後背右肩一片大小破洞，蕾絲似的，破得很藝術，隱隱似有章法，像星圖，抄下來就可以成為運動衫設計。我已可想見穿在某年輕女子身上，很藝術的展露肩背。唯獨絕不能實現，一旦設計出來穿上身，那自然破洞的無心就蕩然無存了。

就像牛仔褲上特意設計的破洞，說穿了的只是：假。

那件破運動衫終於鞠躬盡瘁不再穿了。不過我留著，偶爾展開來看，欣賞那些只有時間造得出來的破洞。

● 5

十月。美國名晚間節目主持人大衛．萊特門（David Letterman）到烏克蘭首都基輔去訪問澤倫斯基總統，在地下鐵站現場觀眾前進行，不時一線列車轟轟進站又離去，好像轟炸或槍戰。第一次萊特門以為是轟炸，緊張問：安全嗎？我們怎麼辦？澤倫斯基說：安全，儘管繼續。

萊特門先以他每早醒來心中馬上充滿了各種焦慮開場，然後問：

你當然有更多重大事情要擔心，可是你醒來第一件想到的是什麼？

答：很高興我醒來了。

● 6

年底，澤倫斯基在拜登政府安排下，拜訪美國國會並發表演說，全場起立（除了幾個共和黨人）熱烈鼓掌歡迎。他短髮鬍鬚整齊，穿了深綠套頭衫同色長褲，近似戰服。演說時，他經常低頭看演講稿，用一根手指導引，像個小男孩。到了這句他抬頭直視全場，以口音濃重的英語說：「你們的錢不是慈善捐獻，而是對全球安全和民主的投資。」

錢通常是個髒字，一般人竭力避免。所以重要的場合不提錢，高雅的場合不提錢，社交的場合不提錢。而澤倫斯基身穿家常服，面對滿場衣冠楚楚的美國政要，寬闊的臉龐眼神堅決凝重，說出這個不堪出口的髒字，不怕低俗，不顯得卑下，不覺得委屈，面對滿場握有烏克蘭生殺大權的人士，他給予那個髒字尊嚴和意義——不是慈善，而是投資。這是美國人最懂的語言。

事後，專家和媒體一致公認，澤倫斯基是個偉大的演說家，部分歸功他原是喜劇演員。

當然，有些共和黨人擺出金權嘴臉，嘲笑他像條搖尾乞憐不斷伸手要錢的狗。

● 7

日本連續劇只看過溫馨的《深夜食堂》，最近看了日劇《初戀》。

大起大落的故事。從清純的小女生小男生開始，又拘謹又害羞，呆到幾乎連話都不會講，可是愛到如癡如狂。然後誤會加上意外事件，兩人斷絕了，而愛情未斷，緩緩燃燒。

拍法大體上樸素抒情，有種散文風味。感情藏在日常生活底下，故事在真相邊緣遊走，看得人著急，好不容易捱到了結局卻——唉，變成迪斯尼卡通了！

● 8

從沒看過韓國連續劇，試看《你要喝杯咖啡嗎》，竟給吸住看了下來。

輕描淡寫的喜劇，沒有《初戀》的欲生欲死，格調接近《深夜食堂》，平實中有荒誕。

描述住宅區裡一家小咖啡館和一班常客的瑣事，偶爾來點社會批評。推薦B看，他也覺有趣，尤其是那個傲慢狂妄的咖啡評論家。最吸引我的是咖啡館主，單身中年男子，沉默寡言，有時似乎心事重重，可是凡事自有分寸，有點像個隱於市的哲人。為了一杯完美咖啡，從咖啡豆烘焙到水與豆間的分量，到水溫高低到沖泡時間長短，講究到了極點，義大利人都比不上——他批評義大利濃縮咖啡壞，烘焙過火的一杯苦汁然後加糖掩蓋，一針見血。面型身材和神情姿態，在在讓我想起B的博士論文指導姚教授，可是B看不出任何相似。

刺眼的是大多年輕女星都扛著同樣臉孔，一式細瓷光滑的鵝蛋臉，工筆畫了細眉狹長眼小嘴，讓我想起聊齋畫皮的故事。飾年輕主角的男星也清秀到我見猶憐，幸好是個熱切到癡呆但有追求有脾氣的小男生。

● 9

十二月中，在BBC網站讀到一篇報導中國人民抗議防疫封鎖，引用網民網上的言論：

「卡爾塔世界杯開幕了，現場球迷沒見誰戴口罩，也沒聽說要看核酸檢測證明，難道他們和我們生活的不是一個星球？」

「看台上和球場外人山人海面無口罩的人群那麼可愛。原來我只羨慕世界杯賽場上的球員，現在更羨慕那些坐在看台上的觀眾！」

許多人走上街頭抗議，高喊：

「自由！我們要自由！解封！」

「習近平，下台！習近平，下台！」

大膽到讓人擔憂：下一步官方會怎麼對付？

沒想到習近平政府迅即改變方針，取消清零政策，不再要求核酸檢測結果，甚至開放出國旅行發放護照。同時，每天有數百萬人感染病毒，死亡人數飆升，政府宣布不再公布這些數字。

一條微博評：「病毒並沒有被清零，是政府的可信度被清零。」

●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