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立峰/蓮蓉城市

《燕食記》書影。(圖/麥田提供)
《燕食記》書影。(圖/麥田提供)

推薦書:葛亮《燕食記》(麥田出版)

「燕食」一詞典出於《周禮》的〈天官〉篇:「王燕食,則奉膳贊祭」。鄭玄注:「燕食,謂日中與夕食。」而孔穎達《五經正義》則補充:「此一經接上人君燕食,因明大夫、士、庶人燕食不同。」從字面上來看,燕食是指日中與傍晚的兩餐,但君主、士人、庶民的用餐規範或品項則各有不同。

葛亮《燕食記》開宗明義引用了鄭玄的注,小說家或許有其明喻——在舊社會(新社會亦然)飲食之於不同階級、不同身分,實則挾帶有不同的格局與想像。但人吃五穀雜糧(更浮誇點吃飛禽走獸,如小說裡太史第的三蛇湯,阿響一路征戰跟著老兵煨蝗蟲、吃草龍),一人一天頂多就三餐。誠如王德威在序將《燕食記》與王安憶《一把刀,千個字》對照:「她(指王安憶)的潛台詞是,歷史終究證明,革命不『就是』請客吃飯?」把毛主席著名的宣言作了諧擬。更進一步來說,世情流轉,時代演變,從民國到共和國,對庶民而言不還是聊賴的日常?既是一天過一天,無論貴族或百姓,管它朝食還燕食,終究求個三餐飽飯而已。

《燕食記》就小說結構來說不算緊密。主線寫五舉與榮師父這對師徒半生情誼,以及兩人各自的哀樂年華。上世紀的七○年代,父母雙亡的孤兒五舉入了茶樓,一開始伶俐學茶博士那些個上茶秀——什麼「仙人過橋」、「二龍戲珠」。其後跟了榮師父學起唐餅。此時香港西餅東漸,傳統的製餅業得求新求變,於是榮師傅始研製「鴛鴦」,小說裡是這樣描寫的:「五舉也知道,師父埋頭在小廚房裡,是為了作一種新的月餅。這種月餅叫『鴛鴦』。難在製餡,一半蓮蓉黑芝麻,一半奶黃流心。猶如陰陽,既要包容相照,又要壁壘分明。但師父試了幾年,只要進了焗爐,餡心受熱融化,兩種餡料,便一體難辨。」光這段描寫餡料之細膩,就足以見葛亮其書之格局。不過滄桑世變,最後還是回歸師徒的鴛鴦月餅對決。就算甭管世事無常,人還不都得請客吃飯嘛。

說起以飲食作空間與懷鄉之隱喻,我們自能想起許多名家——詹宏志,蔡珠兒,舒國治以至於晚近的洪愛珠。但葛亮寫香港茶樓「一盅二件」傳統,側寫近七十年以來維多利亞港畔之小城興衰,堪稱細膩精準——五○年代內地移民湧入香港,時人在家進早晚餐,其餘時間則去飲茶。茶市又分幾個時段,來客顯然有別:「最早光顧茶樓的是往返省港的輸運工人與船員,接著客人是鮮魚行、果菜欄、鹹魚廳的買手,早上九點來茶樓品茗的多是公子老闆、手捧雀籠的『雀友』,午市時段更常有馬票女郎如蝴蝶叢穿梭席間。」

過去蔡珠兒寫《雲吞城市》,以雲吞喻香港,葛亮則把香港與茶樓的歷史嚴縫密合,歷久不衰的飲茶文化、精緻港點、榮師傅慢熬出活的蓮蓉月餅,就成了這座富饒,微縮,外表圓潤飽滿,內餡層次分明的城市具象物。也就在這樣市井習氣,庶民地氣的小說裡,我們得以體貼飲食文學多層次的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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