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芷妍/讓詩成為指紋——專訪作家羅智成

葉芷妍(左)和詩人羅智成合影。 記者余承翰/攝影
葉芷妍(左)和詩人羅智成合影。 記者余承翰/攝影

翻回高中時候的手札,封皮內摘寫這樣一句話:

「時間並不理會我們的美好。」───《寶寶之書》

幾年內字跡淡去,唯有詩恆常留駐。早在認識羅智成,認識詩,甚至認識自己之前,《寶寶之書》裡的文字便帶我進入這樣不受侵擾的時間,不是課室,不是殿堂,只是日常中行走坐臥卻靈光閃現的瞬間,於是就有了一些自在與彆扭,有了一些話要說。

命名作為思想的下一步

初春下午的咖啡廳,置身言語的室內,一切便安靜下來。問起羅智成該如何開口,將心靈事物的形體描於生活,在思想的下一步,羅智成表示:「文字是讓言語可以被看見的東西。」

「不過不在現場的文字不能和語言混為一談」羅智成說,人們有時會將文字作為事實的代表,但文字永遠只是符號,我們在文字裡頭看不見文字直指的事物,好比在「悲傷」之中我們看不見所謂悲傷,再簡單、日常的語彙都仰賴讀者的想像與解義。

介於「作者本意」與「讀者解讀」之間的文字,於是有了蘊含豐富意義的含混空間。這是文字媒體的缺陷,也是最迷人的特點。「在我內心裡總有禪宗與維根斯坦的爭辯,一人覺得思想必須落實成文字才為存在,一人覺得思想本身的完整無需仰賴不準確的文字符號,這是很好玩的辯證關係。」

從心靈到語言,再從文字到達讀者雙雙眼睛,一層層轉譯是否就像印章與印泥壓印的瞬間,總有圖樣的誤差,卻又因缺口而特別?

「沒錯,文字作為最古老的媒介,最大的特點就是粗糙,就像你所說刻印章一樣,有許多的漏洞,有時甚至大到超過實際的部分。詩受限於篇幅,保留的縫隙更寬,但正是因為沒有百分之百的正確性,豐富性才更大。」羅智成說。

從《光之書》、《寶寶之書》再到《黑色鑲金》,羅智成持續豐富著詩的可能性。「太過正確有時會錯失外延式的意義,很可惜。」當我問起詩最美好的解讀,他說:「最美好的是,當我們寫出一首詩,就擁有一萬首這首詩的完美版本。」

從理解回推到表述,羅智成說:「這同時也是命名的樂趣,當我們為事物命名,就是在透過語言,把思想下一步的意識領域表達出來。」

於是這樣一期一會的時刻,來往的拋接與討論,或許都也正仰賴著看似不可精準直指的客觀事實,進行屬於人主觀的、美滿的溝通。

「那這是否同時也就在把真實性的界圍向外推?」我伸手觸碰更抽象的提問。

「我們的意識領域是相對的,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狀態,而是漸進式的。意識的中心是非常清晰的事實,好比一加一等於二,而越往外擴越是抽象。」

作為創作者,羅智成致力於擴大他的意識領域,使他人不清楚的在自己的清楚裡頭,他人尚未觸及的,則已經在自己的模糊中。

他強調:「當意識是一種優越的判準,擴大意識領域讓人永遠不會去輕視他人,反而因理解而擁有無比強大的包容,能同理很多很多。」

葉芷妍(右)手繪卡片贈詩人羅智成。 記者余承翰/攝影

缺口與想像

從《寶寶之書》反映最美滿的閱讀關係,羅智成反覆提及詩與接收者間的密不可分。「寫詩,不管是風格、使用的技巧典故還是口氣,都是我們在表達想法的同時,試圖摸索出我們與讀者最完美的互動關係。是那種關係生出某種語言,又因為某種語言,才讓別人理解到我們與讀者關係之間具體的樣貌。」

依存關係。「詩從一開始就最依賴讀者,詩會讓我們感到美滿,跟我們預設的讀者有很大的關係,我們想像了怎麼樣的讀者,才會想起談論、完整怎麼樣的話題。」

其實一切終究回到製造連結,在羅智成看見的世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相互塑造的,最主要的工具就是言談的態度,是詩允許我們實踐各種與讀者間的可能關係。

這種關係有些脆弱、纖細,卻也相生相惜。

「詩若沒有透過讀者,很多美感是沒有完成的,閱讀就是一種符號翻譯,而詩就是文字的先鋒。詩能走多遠,文字就能走多遠。」

那詩、文字有辦法使人真正參與另一個人嗎?

人和人之間究竟能不能溝通,這是哲學上最大的命題之一。「我對許多事物的看法是消極的,卻同時有積極的作為。」羅智成說這不是能被計算出來的,而是一種概率。「我會找出那個解決之道,這個解決之道可能是假的、徒勞,但至少我們已經幫自己選擇了一個態度。」

日常的、思想的以及寫作的語言,對羅智成而言幾乎是毫無二致,重疊性極高,一般人則在三者之間有位階的差異,落差便影響了溝通深度的判準。

「當然,語言本來就有它的極限。」文字在深度、廣度上到底分別得以走得多遠,羅智成還在讓詩領著他走。

有了詩之後

詩之外,羅智成透過插畫、戲劇甚至結合音樂,不停擴建著屬於他的教皇宇宙,這些同樣源自於美的創造,從來都是一種流動的、豐盛人格的培養。

所謂的精神原鄉,對他來說就是心靈某塊不同時期、風格的領地,好比希臘、埃及文化,好比古典、搖滾樂都可以是,在許多精神原鄉之中,除了印象派之外,對於羅智成而言最大的啟蒙便是超現實主義。

「超現實主義一直是我的重要的美學元素,不只在繪畫上面,同時大大影響了我在寫詩時尋找意象的過程。」羅智成受超現實主義畫家Giorgio de Chirico影響頗深,畫家作品中充滿的「預感」,其實就是他一直在追求的,一種呼之欲出的美感,那樣收斂的能量對於羅智成來說是最大的。

談到繪畫與詩,羅智成寫每首詩都像是在構思一幅圖、一幀鏡頭。

「思想是抽象的,所以要將這些模糊、曖昧去具體呈現出來很困難,有些人因為感到困難,於是將就使用一些繼承的文字,但我不一樣,我仔細揀選每個意象,讓我的指紋遍布其中。」

有了詩之後呢?「其實我一直在追求的是某種高貴性,高貴性的最大特點是───承認他者的高貴。」羅智成的高貴不是來源於物質、位階,而是富含犧牲自我,進而追求更高價值的選擇。

「我們生活中的選擇往往是光譜式的,高貴性其實也是在抵抗媚俗,抵抗來自他者、社會的喜愛與期待,要不去回應那些、專注於抵抗媚俗是極其困難的。」

當然,這樣的高貴性需要現實的支撐,來空出心靈讓步的餘裕。

幼稚少年的廢棄樂園

羅智成談起一路的創作歷程,黃金的四年級一代,面孔與聲影交織,成為記憶最甜蜜的滋養,於他而言,那樣玩味、年輕的心始終跳動著:「我到現在都還是一個少年的狀態,其實也是刻意不想那麼快弄懂關乎內裡的一切。」問起羅智成想對年輕時代的他說些什麼。「更謙虛、更專注。」以前總擔心被歸類成某一種創作者的樣子,當時寫詩,甚至單單表明寫詩,人就可以因為它的前衛性而被賦予某種態度與宣示,他不想被框架。越寫越想寫,現在他似乎又回到當初創作時新鮮的好奇與敏感。

「一定要對世界有巨大的熱情,且畏懼落後。詩是工具,寫不出來就不寫,寫其實也就只是因為必須寫,詩不是用來供奉的。詩是終於表達出內心的那句話語,在幫助我自己釐清我所擁有的想法,是一種挖礦的工具,使之(思想)現形。」

寫詩寫了一生的人,羅智成第一眼看見詩中孤獨的力量。「當沒有人看的時候,詩還為了什麼而有趣?我最大的動力與幸運就是找到無需仰賴外界、自我在詩中感到滿足的能量與樂趣。」

對於寫詩的我們與我們的詩。羅智成輕輕拾起那些晶瑩的詞彙、澄澈的意象,在廢棄的兒童樂園裡玩著堆疊的遊戲,構築少年恆常年輕的宇宙,在流傳的一字字音讀中留下屬於他的指紋。

從《光之書》、《寶寶之書》再到《黑色鑲金》,羅智成(右)持續豐富著詩的可能性。 記者余承翰/攝影

簡歷 葉芷妍

二○○三夏,島之北。現就讀於政大傳院,喜歡夢,清晨,珊瑚色火鶴。曾獲,作品散見聯副、鏡文學及文字帳號@jenyen__yeh。十九歲的願望是二十代也要過有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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