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詒徽/蒲公英的過程——專訪作家陳顥仁

陳顥仁(右)、蕭詒徽。 蔡詩凡/攝影  IG@tsaishifan
陳顥仁(右)、蕭詒徽。 蔡詩凡/攝影 IG@tsaishifan

最一開始,大概是因為反感吧,說。

「建築系、建築界的朋友說話的時候,很常會用『這棟房子很有詩意』這樣的說法。尤其當大家知道我有在寫詩,就會問說哎呀,這棟建築給你什麼詩的感覺啊?」並非詩意這個形容詞不成立,只是它太廣泛、因而不精準:「大家會說安藤忠雄是建築詩人,可是妹島和世也是建築詩人,王大閎也是建築詩人,阿爾瓦洛西薩也是建築詩人……在建築人的眼裡,他們蓋的明明是不一樣的東西。一聽到這些說法,我就會渾身不舒服。」

在台灣,建築系學分採美國五年制,最初幾年的知識從一間廁所開始,然後是五十到一百人的小教堂,再到體育館、學校。最後一年,學生終於可以自己找題目自問自答。陳顥仁在東海建築系的畢業製作《建築的詩實踐 / 施工圍籬敘事》裡想問的,就是到底什麼叫建築上的詩意。

他決定從真正的詩出發。

文字上的詩意是什麼?如果只能鑽研一種,二十三歲的陳顥仁給了一個如今也自認不嚴謹的定義:嫁接。在《建》中,最初的概念模——concept model,一種介於抽象概念跟實際材料之間的轉換模型——他將各種異材質如金屬與木材、水泥與金屬、木材與木材等以工法拼接,進行他所謂「操縱兩種物質的連結」。

指導教授最後回饋陳顥仁,要不要把這些模切開來看看?

「A和B連在一起了,然後我們把它切開去看剖面,看那個不是A又不是B的東西是什麼。」

說的是建築,其實也是他的詩論:一種中介狀態,將A和B聯繫起來並以某個角度切開,原本沒有被大家發現的C浮現了。

畢製作品集裡,陳顥仁在問題意識一節,放了一首自己寫的詩:

時間像鳥

長長的爪鉤住地上的樹梢

垂釣

在漫長而靜定的

日子裡

光像煙硝

——〈關於詩和你這些我也正在思索的事情〉

他記得自己寫的第一首詩的名字。

小學某堂國文課,練習簿上的練習是模仿。老師叫大家看著範例,嘗試寫一首詩。「寫完的那一刻,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體驗到靈光的瞬間。我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覺得寫出了超出我自己的東西。」

那首詩的名字叫作〈蒲公英〉。

不過,真正開始有意識地動筆,要到國中。陳顥仁就讀的明道中學歷來承辦全國學生文學獎,老師們於是以向校內學生催稿為己任。獨生子陳顥仁自幼與父親的書架相處,上頭是漫畫家蔡志忠的老莊系列、一套中國古典詩詞全集;或許因為從小讀這些書,他的作文成績不錯,理所當然成了重點催稿對象。

「拿獎開心嗎?可能有吧。畢竟我是一個容易擔心事情沒有做好的人,如果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寧可不要開始。那時我不知道什麼是散文,也不知道什麼是新詩,所以不太想投,可是投了以後卻好像開了一條神祕的小路。」他說。

「就是,原來我寫的作文可以直接拿去投散文組,然後還拿獎嗎?這種荒謬的事情居然發生了嗎!?」

最一開始,是這樣荒謬的快樂。直到高一高二,陳顥仁才從投獎的快樂來到寫作的快樂。「也是叛逆吧,那時候文藝少年少女都寫一些高大上的東西,我就想說我偏不要,我故意要寫一些小情小愛、只關於我自己的事。那種反叛,最後讓成就感回到我自己身上。」

直到如今,愛情依然是陳顥仁作品的大宗主題。第一部詩集《愛人蒸他的睡眠》充滿環繞於單一對象的傾訴、與自然地物相互比擬的情思。他善於在極短篇幅中於前半段埋下意象,隨後在過程中借助隱微的暗示,讓讀者自動於內在完成象徵的建立,卻無有輕易譬喻之感:

用一扇窗子的口吻

說一早的天氣

不醒的話

放在木質的邊桌

邊桌有腳

但並不走路

——〈晨起〉

對讀者而言之精妙,他自己卻已經覺得太黏了。《愛》中收錄的詩作約是四到六年前所作,他稱這種意象聯繫的手法是「不靈活」的:「我好像總是一定要從A連到B,再從B連到C。但像夏宇,她可以直接從A連到甲。」

不甚滿意,但選詩出版時他幾乎沒有改動舊作,只要閱讀時確認是當年的自己誠實表述之作,幾乎都被放入集中。所謂「當年的誠實」是什麼?他說,倒不是把自己的創作有意識切分成不同階段,而是去感覺不同階段「比較前面的東西」是什麼。

「有陣子,我很常被一款手遊的廣告打到:畫面上是一組看起來像是立體拼圖碎片的零件,從某個角度上看沒有辦法組合成一個畫面。可是玩家可以轉動觀看那組零件的角度,在特定角度時拼圖會突然變得有意義。」

他說,看著那個廣告,就好像看到詩。

「所以,我年輕時的那組角度,譬如說習慣把感覺放得很重:失戀很難過啦,受傷覺得很鬱悶啦,當年的我會把這件事情以一種強烈的方式說出來。但再過兩年,我的角度變了,會看到我原本沒有注意到的事情;寫詩的狀態會在這些瞬間發生一種質變:我重新在文字媒材裡面找一種呈現新的觀點的方法。」

這些尋找的瞬間,構成了《愛人蒸他的睡眠》。「我發現,當我看到一首詩時,我可以很明確地感覺到當時的自己正在用全心全意去感覺。」

陳顥仁《愛人蒸他的睡眠》。 蔡詩凡/攝影 IG@tsaishifan

高中的他以一首〈頹廢禪〉拿下時報文學獎,彼時他甚至不知道時報文學獎是什麼。那首詩對他而言是「很黏」的代表,但同時也收納了他當年的閱讀喜好:羅毓嘉、楊澤、許悔之。陳顥仁將自己喜歡的文字質感放進詩中,但操作這類「強烈濃厚」的東西時間不長,因此「生出了一坨一坨的東西」:「它沒有不好,但是並不輕盈;所以我說可能是年紀的關係,那個年紀喜歡這樣彩度和厚度都很高的事情,而且,沒有想要處理除此以外的事。」

現在的陳顥仁不那麼喜歡以前的狀態了。即便性依然是主要動機,他認為自己的詩觀逐漸用詩遮住事情,變成用詩表現事情。

「小時候只有愛情需要寫詩啊,其他事情你就寫別的東西就好了嘛。要避免對方看懂,所以會寫得很藏,而且被我拿來處理很情緒性的東西。後來我比較熟悉這種有某個人稱對話的敘述方法,自然就被沿用下來。」情詩是原點,但情詩的技藝後來成為一個工具,讓他了解其他東西——

「上研究所的時候,老師問我有沒有其他興趣。其他同學好像都有其他興趣,動漫啊什麼的,只有我的興趣就是看書寫作,好像沒有其他可以擴張詩的規模的東西。」

這時他回頭想到建築,「老師接著問我『你難道不喜歡建築嗎?』我每次聽到這個問題都膽戰心驚;我現在的答案是,好像真的沒那麼喜歡欸!不是因為我排斥它,而是,文學先來到我人生使命的位置。而建築比較晚到,但依然佔據了相當重要的部分。」

用詩去切開建築,然後再意識到,建築可以擴張詩。蒸完愛人的睡眠之後,陳顥仁完成了新的寫作計畫《二次竣工手冊》,大致概念是拜訪一棟棟房子,為那些房子寫些什麼。

「因為是為一個對象創作,所以寫那個計畫的時候,我好像跳脫了『自己坐在這裡想到的事情』,慢慢地把主體拉出來,抵達一個客體。為那些房子寫作,讓我突破自己的局限性。」超出陳顥仁自己的東西。那過程,就像蒲公英。

蕭詒徽《鼻音少女賈桂琳》。 蔡詩凡/攝影 IG@tsaishifan

簡歷

生於1991。

作品《一千七百種靠近:免付費文學罐頭輯Ⅰ》、《晦澀的蘋果 VOL.1》、《蘇菲旋轉》(合著)、《鼻音少女賈桂琳》、《Wrinkles——BIOS monthly專訪選集 2021》(合著)。

網誌:輕易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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