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附靈者

母親在電話中說歐巴桑往生了。

歐巴桑闔起眼睛,坐在圓木椅凳上。壇前眾神有的慈面,有的凜然威武,有的持稻穗,有的佩劍。而壇上真有一把帶鞘的劍,身紋北斗七星,預天之劍,神之劍。香火似是終年不斷的,只有因我們來了而更旺。

母親晚飯後,每日都帶我們來一處民宅。說是民宅,裡面卻住著許多木頭人,不,是神人——又不,母親說就是神。這是神住的地方。母親添了香油,從香筒中抽香,點燃。她跪在神面前,舉香敬告。香煙逶逶如蛇,被火召喚出一種神祕象形文字,母親半盲眼睛從那緲緲升浮的曲線中看見自己的心念,一絲一絲被神接收去了。

拜畢,她跟歐巴桑談了話,歐巴桑就起身,坐在那張圓木椅凳上了。歐巴桑身形瘦小,燙半鬈頭髮,穿短袖小白花衫,深色七分素褲。平時在離我家不遠的巷內賣早餐,清粥小菜。她住的地方就在店面牆後,進入店旁小水溝才能找到門口。歐巴桑面對神,扣眉凝息,念力一鬆一緊,非常認真。她正在叩一扇我們看不見的門。

門開了,風雲捲動。歐巴桑鼻息噴氣,開始甩頭擺手,撇嘴飛沫,接著赤腳頓足,一頓再頓,渾身陽剛之勁,如一頭即將失控又自制得宜的街頭舞獅。歐巴桑的眼睛似開未開,眼珠似有若無,已不像平日所見和藹。

他們說:五穀神帝來了!

五穀神帝就是坐在壇中央,豎眉持稻,粉紅赤身,以草葉作圍脖和短裙那位。他們說神帝教人耕農,也親嘗百草,袪病消業。歐巴桑穿入時空結界,現在她說的話就是神帝說的話,她批示的意旨就是千年神靈所批的意旨,她眼睛所見的人事就是天神所見的人事。

母親命我雙手合十,在跪墊上接受神帝診療。母親說我鼻子有病,早晨起來總打噴嚏,一直不好。神帝闔著眼睛,也能看見我,祂說我天靈蓋高,是個聰明孩子,長久流鼻水打噴嚏,會流失腦髓,不能不慎。於是,命人給祂令旗。神帝用一把小三角黃旗,在我身前身後揮一揮,撣一撣,又在我鼻梁上碰一下,走一走。撤旗,取劍。看得出劍身頗沉,歐巴桑舉起來並不靈活,得用肌力。歐巴桑坐在椅上,抖動雙腳,右手持劍,然後伸出舌頭,用劍刃劃舌出血,她的女兒以符紙接血,五六張或六七張。神帝說把符燒了入水,早晚服用。母親遵旨說好。神帝命人收劍,而後雙手放在腿上,依然甩頭頓足,只是力道減輕許多。神帝沉吟,似乎還有話說,眾人靜候。卻不然,不說了,擺了一道手,撤去吧。我離開跪墊時,彷彿也離開一股氣勢,直到弟妹也受令旗護持後,我才看見那氣勢如膨脹氣球在破漏走失,逐漸縮小,縮小,小至皺紋浮出,歐巴桑又現慈臉。

回家路上,我抬頭看見月亮一路隨行,那是今日我在大洋彼岸所見的同一輪月亮。夜色如初,掛上母親電話時,我抬頭想起歐巴桑的眼睛。那麼多年過去,我一直想打開她的眼睛——

不,我是想叩問她的眼睛。

她那些年坐在椅凳上的時候,真的看見我了嗎?她看見我是誰,我將去哪裡,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嗎?她看見我的腦髓一滴滴跟著鼻水流出時,是否也看見我的情與慾,罪與善呢?

母親每日帶我們去那裡,跪在神壇前,她所相信的如果說是神力,不如說是歐巴桑眼皮下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看見她的悲苦,理解她的為難,聽見她的骨頭哀哼,與她一同嘆息。但那時候,我相信母親也願透過歐巴桑的眼睛,像面對神鏡一樣,看見自己的未來。

未來是什麼?

不知何時起,我開始關注未來。地球的未來,或生態的未來。好比說,窗前這隻青鳥能存活得好,所仰賴的是有草有木。而草木能存立,又環環牽涉一系列生態,甚至是人類都巿開發。(一說到都巿開發,問題更多了。)我見過野貓上樹撲殺青鳥,也見過機場接機大廳外鳥群撞擊玻璃帷幕而當場慘死。沒有鳥的未來會是什麼呢?

當然我更多隱隱思想的,是自己的未來。我是在觸及了「未來」,並考慮著它的時候,才好像踏入母親的心門,知道生命不確定的形態,如一縷香飄浮;知道生命薄脆的聲音,如擲一次筊落地;知道生命匍匐前進的忍耐,如一遍又一遍地叩拜。人生多少困境,只能在矛盾中自我解放。是誰說的?在人類屬性中,永不缺席的脆弱性,最為珍貴。

母親面對五穀神帝的虔敬,以及對預知未來的渴望,使我憐惜。「人生就是來呷苦的」,是她常掛在嘴上的話。但到底,歐巴桑眼皮下的那雙眼,給了她什麼呢?那雙眼在看見她的恐懼和渴望時,終究只能給出一道道血符嗎?令旗揮撣,歐巴桑眼中所見的噩運噩業,就都退去、退去!那是神聖又可笑,幼稚又充滿希望的手勢。

人逝,手影凋零。我仍想知道:那眼睛裡(我幾乎想鑽入,開那兩扇窗)所看見的全部,有什麼是可以說,不能說,不想說,不敢說,或者根本說不出來的?歐巴桑能看見她的符水其實比不上一顆過敏藥嗎?五穀神帝已經看見眼前這患鼻炎的小孩,很快就要脫離母親掌控,一個人單飛出去嗎?

是啊,單飛那一日,我才十三歲。我在廁所隔間脫去衣物,換一身深藍素服,走入會場。我步上台階,再下台階,入池中。兩位年長男性立我左右,陪我面對數百位信徒。年長者仰天禱告。告畢,兩人伸手,一隻疊我頭上,一隻按我肩頭,即奉聖父聖子聖靈之名,為我施洗。他們扶住我,使我仰身浸入池中,池水一旦漫過我,就將我扶起。登時,聖樂奏響,眾人合唱:

完全了了,完全了了!

從今以後我完全了了!

不再是我,不再是我!

乃是基督在我裡面活!

他們說受洗是埋葬舊人,穿上新人。新人就是基督。我如今是個藉聖靈而得重生的人了,「哈利路亞!」我一面用浴巾擦拭臉面,一面大聲向會眾呼喊。會前因緊張而忍不住狂抖的我,此刻只感到喜樂平安,像隻小麻雀一樣又步上台階,再下台階而去。

連耶穌也受洗,那幅圖畫是這樣的:當下,耶穌從加利利來到約旦河,見了約翰,要受他的洗。耶穌受了洗,隨即從水裡上來。天忽然為他開了,他就看見神的靈彷彿鴿子降下,落在他身上。從天上有聲音說:「這是我的愛子,我所喜悅的。」

我日後成了基督徒——歐巴桑的那雙眼睛早已看見了嗎?那雙縱橫永古的「神眼」,可也讀過希伯來人的經書:「除了我以外,你不可以有別的神」;以及,「除他以外,別無拯救;因為在天下人間,沒有賜下別的名,我們可以靠著得救。」啊!我將離開那雙眼睛很遠很遠了。我將去的地方也有一雙眼目如火把,鑑察人的心思意念。

即或這樣,母親和我都未曾離開禱告祈求的生活。母親所祈的看似平常,實為夢幻。她祈求走入平安富貴福地,摒掃一切恐懼。這正是她所立的人生憲法。之所以如此,是因她眼中常浮映恐懼的青色腦風景,諸如:貧窮病苦,兒女不孝,遭人棄老,未死透即被火化,陰間生活未得寧和,修行不足未能得道,今生之業障使來世未受福報。

而我呢?我所求的又是什麼?

想起一段經文記載:一日,施洗約翰同兩個門徒站在那裡。他見耶穌行走,就說:「看哪,這是神的羔羊!」兩個門徒聽見他的話,就跟從了耶穌。耶穌轉過身來,看見他們跟著,就問他們說:「你們要什麼?」

大哉問!如果是我,我該如何回答?

門徒一時也不知如何答,就說:「夫子,在哪裡住?」

我讀了噗哧一笑,想像兩人窘迫又不得不回話的模樣。只是,他們真的答不出來嗎?是不能答,不敢答,或者難以啟齒?是怕說了俗氣嗎?又或者,他們其實對這位其貌不揚的耶穌還沒有十足把握,「這真是神子嗎?」

耶穌一看,好像也明白了,很坦然地說:「你們來看。」是的,在神子眼皮子底下,還有什麼可說的。他都懂。他懂我的卑怯,懂我的好惡,懂我的自私與軟弱,懂我的信與不信。

到底有沒有神?!

一次偶然間,我聽聞母親也坐上一張圓木椅凳了。

她穿破天地奇詭結界,叩了誰的門,為哪位神尊效勞,她不主動說,我也從未問。風雲起,她也甩頭擺手頓足嗎?我的眼睛穿越萬里千山束縛,來到她的跪墊前,面對她那雙似闔未闔的眼睛。媽,您看見我了嗎?您看見我在大洋外的生活了嗎?您看見我內心深處的祕密了嗎?

據說她做的是最低階的神差,極偶爾為之,就是幫小孩收驚。驚與懼,難分難捨。驚收去了,恐懼就蒸發了。但是,驚懼還要來,就像雨還會降下來,灰塵還會撲上來。一直來。雨水匯聚,成洪成流。惟流可安歇。驚懼代言平安。平安夜,是因大衛城降下了聖子啊。

充滿我!充滿我!

願主聖靈充滿我;

將我倒空,將我剝奪,

願主聖靈充滿我。

坐在會中,我同眾人一同引吭歌唱,沉浸其中。一時一刻,總有宇宙重疊,天人合一的感動。殊不知,日夜埋首於文字中的我,也曾想從宇宙隙縫中,偷取一個名字,召喚一個人物。「來吧!來吧!」都說寫至方酣處,人物自己會完成自己。

我將生氣吹在那人鼻孔裡,用延續千年的中國文字寫下他的名字,並在一地立了一個處境,就將他安置在那裡。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一場荒唐而扼阻不了的大瘟疫,又看見一場因「情仇」而生的國族戰爭。炮火連月,彈片削腿去眼,家園殘廢生煙。我看見他在搶救生命。我看見他在協助動物園撤去他國。我看見他在含淚悲慟。

春料峭,他穿上厚重大衣、皮靴,左手拉一件行李箱,頸上吊一個大包,右手拎一個書包,胸前併掛一隻白貓,一隻青虎斑貓。他的腰帶還繫一條紅牽繩,綁在一隻白趾黑狗頭上。小狗微笑吐舌,翹起尾巴,散開白花。他出走了。他走在寒薄村莊的逃亡路上。

他看見我在看他。

他用眼睛問我:「你要什麼?」

(幾時開始,彷彿領會了,真真假假才是人世的內核,才是人間道,才是世間相。)我看著他,對他說:「你,在哪裡住?」他說:「你來看。」當下,我跟著那人走,有狗有貓相伴。

夜色洶湧,星辰模糊晃動,我和那人裹著借來的毛氈被,坐在草地篝火旁。青虎斑貓來蹭我,她叫小美。她跟我以前養的貓長得很像,只是那貓過世了。我抱起小美,撫摸她。摸著摸著,我閉上眼睛,一時有所感觸。我看見我所要的,就是這樣。

就這樣,和一個人靜靜坐在一起,心懷將來未來。

同欣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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