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言/虎狩(上)

虎狩(上)。(圖/阿力金吉兒)
虎狩(上)。(圖/阿力金吉兒)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把一群熱愛文學的青年迎入文壇,新秀輩出,令人對文學的薪傳懷抱樂觀的希望。今年邁入第20屆,聯副特邀15位歷屆得主發表新作,今日起陸續刊出,敬請期待!(編者)

老虎就停在那棵最大的枯木之後。

熊谷先生說:砰。他說,他聽見了槍響。

那麼小就有記憶了嗎?會不會根本只是一場夢呢?我承認,在熊谷先生講述他四五歲時,跟著大人,前去朝鮮狩獵老虎的往事時,我曾有好多次,浮現過這樣不敬的念頭。畢竟,對我個人來說,小時候的記憶出差錯,應是常見的事。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父親過世以後,我在他的書房找到一本家族相簿。其中一張照片裡,有一位非常眼熟的老婦人。我下意識以為,我曾在某個長假,到她家(大概是一座山城)住過──不記得是幾歲了,但就是有這樣的印象。甚至,我還有一個非常淡薄,卻相當穩固的記憶,是我曾親眼見她,在家門口抽著一支洋菸。我取出那張照片,問了在房裡摺衣服的母親,這位老婦人近況是否安好。我們可不可以找個時間,去探望她?

「啊,那不是你的穗子姨婆嗎?」母親看過照片後,面色有些變化,「怎麼突然問起她呢?」

我說,我小時候是不是和這位姨婆很要好?還在她家住過一段時間?

「怎麼會?她在你出生以前就過世了啊。」母親這麼說,「算起來,在你出世的前一年,她就因為心臟疾病走了。」

在我尚未反應過來前,母親沉吟道:「我聽你爸說過,她的身體一直非常健朗,沒有人想到會那樣說走就走。」

母親把照片遞還給我,「就跟你爸爸一樣哦。」

「你們不覺得,那很像是在作一場夢嗎?」熊谷先生的聲音,立刻將我拉離了記憶。他模仿起老虎在風雪中的呼嘯,彷彿讓我們眼前,下起一場大雪。

他說,如果是噴氣音的嘶鳴,像是這樣(他發出類似嘆氣的聲音)──那麼,牠們就是在釋出友善的訊號,不會攻擊人哦,「一般來說啦。」

然後他又說:半島上的人相信,死去的薩滿,會在七日後,化成老虎回來,試驗他的兒子。血。熊谷先生繼續說,死去的老虎,流出了大量的血。血溶解了雪,交匯為暗褐色的河流。

我注視著熊谷先生。

他的唇齒,他的髭鬚,他的眉眼,彷彿都與眼前這位正在說話的人逐漸遠離,被埋藏在大雪的森林。

熊谷先生和他的故事,像是某種巫儀,在昏暗的光線中充滿雜訊。

我忽然想起,還小的時候,父親曾跟我說過,我死去多年的曾祖父曾有喝醉酒,亂拳打死老虎的傳說──熊谷先生也是那樣,赤手空拳,在漫天風雪裡和一頭巨大的老虎肉搏嗎?

熊谷先生喝的酒,恐怕比我和老師,全部加起來還要多上更多。「熊谷前輩,明天下午太一還要表演。」

「放心吧,太一是這園子的元老了,比我們都還要經驗豐富,」熊谷先生說,「而且,與其說是演出……其實只是引牠走出洞穴,繞著虎檻走一圈吧。」

我沒有接話。

我們都知道,明日演出的儀式意義,遠遠大於實質意義。大概也不會有什麼遊客吧──誰會關心一頭衰老老虎的引退呢?

「所以,放心吧。」熊谷先生伸出舌頭,將酒水舔乾。

「無論如何,明天是最後一次登台了吧。」老師說。

我點了點頭。

「唉,」老師說,「真可惜,明天沒有辦法親眼見到了。」

「老師,那麼,您至少幫我勸勸熊谷前輩,少喝一點吧。」

「磯貝啊,」熊谷先生將桌上的毛豆殼,朝我彈來,「你來島上以後,是不是太壓抑了啊?」

熊谷先生又一口灌掉了一杯。

「這個酒不是普通的酒……」

「少囉嗦了,」熊谷先生說,「老師就要回去了,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見到。當然要好好紀念啊。」

「你就讓他喝吧──他都還沒開始唱歌呢。」老師不知從哪裡又抽出一罐白酒,「來,再喝。」

我算是個「還能喝」的人,但老師帶來的這種白酒,我光是喝上一小口,就感覺整條食道要燒起來,甚至帶點灼傷的疼痛感。即便這一夜,我們是為了歡送老師歸國,才打開這樣烈的酒。但如此肆無忌憚牛飲的熊谷先生,是我從未見過,也不曾想像過的──而那是否也意味著,我所知道的熊谷先生,其實只是他的某一側面呢?

白酒很快就喝光了。

老師起身,說要去拿酒,「我順便去抽根菸。你們要偉士記,還是莫蘭池?」

店裡能點的,原只有麥酒一類的淡酒。是因為老闆和老師熟識,才特別提供隱藏菜單。

老師離開以後,我發現熊谷先生正用他滿是血絲的雙眼,盯著我。

他整張臉漲紅,像是一顆激烈跳動的心臟。他打了一個厚重的嗝後,大聲的說著,「我說,磯貝啊,老師回去以後,就剩下我們兩個照顧太一啦──」

「是的,到時還要請前輩多多擔待。」

「都認識多久了,你還這樣說話?」

「對前輩來說,我只是個不知輕重的菜鳥吧。」

「唉……你怎麼到現在,都還在說這樣的喪氣話?」熊谷先生說,「算算你來園子,也已經兩年有了吧。」

「是的,」我說,「快滿兩年了。」

「都沒有回內地嗎?」

「沒有。」

「家裡的情況還可以吧?」

「託前輩的福。家母固定會和我通信。她也很贊成,趁我年輕時,多為國家奉獻心力……」

「還有,」熊谷先生忽然打斷我,「還有,你真的沒有看過野生的老虎嗎?」

「很遺憾,目前沒有看過。希望有朝一日……」

「磯貝啊,野生的老虎,和動物園裡的老虎,可以說是,」熊谷先生一本正經地說著,「該怎麼說呢……完全不一樣的哦。」

「是,我明白。」

「你不明白!」熊谷先生扯開襯衫領口的釦子,振起身,踩椅子,跳到桌上,「你哪裡明白?」

「磯貝,」他將一口酒氣噴到我的臉上,「你是真的無趣,還是假的無趣呢?不要總像隻病貓好嗎?提起精神來啊!」

「是,」我聽見我說,動彈不得,「是。」

病貓。

若非熊谷先生,我恐怕也不會記起,小時候曾被父親叫作「病貓」的事。

父親生前,是一位相當認真的中學老師。聽母親說,父親非常受學生的推崇。在畢業典禮上,他總是收到最多的禮物,讓其他更資深的老師很不是滋味。但是,父親彷彿將所有的心力,都交付給了學生;以至於,他再也沒有餘裕,去善待周遭的人──或者更準確地說,「淡漠」已是他所能付出,最大的善意了。

我很少看到父親的「發脾氣」。更準確來說,我從來只見過父親的「沒有脾氣」。

小時候的我,就覺得和動物共處,比起與人在一起,更加自在。比如,我願意跳過山溝和小溪,去荒地上和野貓、野狗玩一整個下午。還有一回,大約是在我小學三年級左右,我在家附近的神社捉到兩隻老鼠。我拆卸裝紙箱,隔成小小的屋子,將牠們豢養在我家院子的小池旁。母親應該是不以為然的,卻仍默許我,給了我一個養育寵物的空間。還記得,那是個下著小雨的春日傍晚。我放學走路回家,興沖沖地直奔後院,蹲在地上,餵食我午餐刻意留下的小番茄。看牠們吃得津津有味,就撿了一節樹枝撥弄牠,看牠繞圈子。

父親走過來,看了我一眼後,只丟下一句:「病貓。」

毫無前言後語,也沒有絲毫情緒。像是在朗誦一條課文。說完後,就踱步走開了。

直到暴風雨來襲,紙箱顛覆老鼠溺亡以後,我都沒有再向父親問起「病貓」的事。我很久沒有想起這件事來了,直到醉酒中的熊谷先生突然這樣喊我,才讓我想起了那個看守小鼠的黃昏,還有久未記起的父親的臉。

那個我始終不夠知曉的父親。

十七歲的時候,我參加了全校性的修業旅行。和同學們坐著校車,到東京都的上野動物園參觀。

那時候,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是一位從福建一帶移民過來的僑民(還記得他姓「趙」)。有個女同學還說,我們兩個感情要好的程度,簡直像是在「有奸情」了。

我和趙並不同班,會搭上線,完全是因為一同參加了生物研究社的緣故。在那個社團裡,我們完全稱不上是核心人物。

或許也因為如此,才最為投緣。

我們都很喜歡大型的猛獸,尤其是老虎這類兇猛的貓科動物。假日我們會騎著自轉車,到鎮上的圖書館,將所有和動物相關的資料借出來。如果是夏天,我們會把百科圖鑑帶到冰品店,比賽誰能背誦出最多貓科動物的拉丁學名。同一社團的成員都稱我們為「狂人」,連導師都耳聞了這件事。

有一天,她在下課時間,把我們一同叫去職員休息室,並從抽屜裡取出一疊稿紙,題名為〈虎狩〉。她說,這是她男朋友的小說──當然是複印的──還沒有發表。她要我幫他看看,小說裡面關於老虎的知識有沒有寫錯,「雖然我是老師,但動物這方面的知識我完全不行啊。」

那篇小說的用字非常艱深典雅,並不只是一般的故事。我花了一個禮拜才看完。

我跟導師說,這篇文章寫的,大致上沒有出錯。但小說裡的老虎,並不是真的老虎,而是只能存在於文字中的老虎──「因為我也只看過,在書裡面存在的老虎。我知道。」

至於趙,趙說他沒有看完,「我沒有時間。」(上)

作者簡介:

陳柏言。(圖/陳柏言提供)

陳柏言,1991年生,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候選人。曾獲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大獎,並入選《聯合文學》「二十位最受期待的青壯世代華文小說家」等。近作為小說集《溫州街上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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