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詩是人生不夠用的告解

推薦書：許赫《壞掉的少年》（斑馬線出版）

許赫的告解之旅持續進行中，繼起於婚姻諮商而自訴自悔的《學習如何當一個老公》（斑馬線文庫，2021），今年又有一本逆溯式的《壞掉的少年》（斑馬線文庫），告白昔日校園、家庭生活如何荒唐可笑地改變自己，以至於一部分被弄壞了，毀棄難尋。整本詩集就是一首組詩，共有31篇，每一篇都試圖回到過去，把究竟為什麼後來自己會長成這樣子，指出來──那或可道破何以不是一個好老公的背後成因，極可能是遠久之前社會體制早已將心智磨傷耗損，終歸是好不起來了。

費爾南多‧佩索亞（Fernando Pessoa）詩歌〈向惠特曼致敬〉（收錄於《我的心稍微大於一整座宇宙：佩索亞詩選》，野人，2022）：「我們寫詩，歌頌著我們無法成為的事物：我們的╱破產人生。╱要是有一種方法，能活出所有生命和年代╱所有形式的形式╱所有姿態的姿態，該有多好！╱寫詩僅是一種人生不夠用的告解，還有╱什麼？」

寫詩是人生不夠用的告解，許赫《壞掉的少年》不正是如此嗎？

是以，他寫著：「是一個廢墟╱是我們的少年時光╱我們╱我和我的╱鬼」、「然後寫週記╱報紙有一週大事╱我們會寫一則不存在的事╱╱午睡╱夢見那件事╱發現每次都沒有按照╱我們想像的劇本走╱我們╱我和我的╱鬼」、「我們身上一毛錢也沒有╱我的鬼忽然死去╱我獨自一人騎車回家」、「我很早就認識到了╱一個偽造的名字╱只是這個世界巨大的╱謊言聚合物的一枚╱微小分子」、「中一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正義愚蠢又自私的時候╱是怎樣的傷害人的」、「那時候我就知道╱很多人其實已經壞掉了」。

彷彿聽見：我不是個好老公，我是一個壞掉的人，我的鬼占據了少年時光，我被傷害了，就像其他人一樣，而世界是巨大謊言的總和體，大部分的人都在年少裡被輕狂地損毀了。

我聯想到劉宇昆的小說〈重生〉（收錄於《隱娘》，2022）：「『……你原本可以擁有免除這些鬼魂的人生。』╱『我不想免除這些鬼魂。你想嗎？我不想遺忘。我說謊，告訴他們我什麼也沒看見；我不想讓他們進入我的思緒、偷走我的回憶。我想要報復。』」許赫也不想免除自己的鬼，甚至藉由《壞掉的少年》對造成自己如今模樣的世界進行報復。

但這裡的報復帶著多年後回望的笑聲，一邊講出那些人生觀照，另一邊又會看似不經意地寫出「中午╱幾個坐在附近的同學╱圍在一起╱交換彼此的媽媽╱的愛」，把便當的本質輕描淡寫地抽換成少年們的殘忍，或者是嘴賤地對學佛的英文老師說放下屠刀，以及班上流行在作業簿寫武俠小說，有個人寫得特別好，終於輪到許赫看了，讚嘆不已：「真的很好╱真的是拳拳到肉的╱色情小說」，教人噴飯難忍。這即是許赫詩歌的最大特色，那種冷面笑匠也如的自白自損，裡面潛藏著真心實意的見解，以及難能可貴的幽默之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