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化身園丁的蜜蜂(上)
一般作家,能夠獨善其身,力求作品精深典雅,質量均豐,就已是鳳毛麟角,世間難得一見了,遑論能在行有餘力之際,樂意耗時費事,既甘心大方沾溉同儕,又情願伏首提拔後生,進而捭闔縱橫,兼善天下者,更是百年未必能遇,千年亦屬難得的人物。
作家中,尤其是詩人,多半自我中心成癖,意象音韻,一拳在握,天地自成,雖然身處現實俗世,但卻習慣睥睨一切,全都視為腳下凡愚,不是庸材,便是蠢物,根本不屑一顧。尤有甚者,喜歡不分敵友,一律奉上橫眉冷對,絕難有作品作家,入其法眼。
值此新詩及新文學運動已超過一百多年的今天,若要推舉一位詩人作家,能夠自渡渡人,並以文壇藝壇為文化己任者,非五年前辭世的余公光中先生(1928-2017)莫屬。
我們可以形象化的說,光中先生是一隻化身為園丁的蜜蜂,他不僅在自己的園地裡辛勤工作,釀造蜂蜜,出產蜂蠟,讓感性的甜美與理性的光輝,顧盼生姿,相互發光發熱,而且還願飛出自己的花園,在藝文的大植物園裡,義務充當園丁,推崇前賢,欣賞同儕,鼓勵後進,光大詩壇。五十年來,同輩推崇他為詩壇祭酒,後輩尊敬他為文壇領袖、藝壇導師,可為名至實歸,毫不誇張。我們看八九十年代出版的幾種現代文學大系,總序都敦請光公先生執筆,便可明白。
以推崇前輩而言,余先生最為人所樂道的是他對業師梁實秋先生尊重與感懷,有厚厚一冊近六百頁的祝壽文集《秋之頌》(1988)及《雅舍尺牘》(1995)可以為證。而晚生如我,之所以能於秋翁先生退休之後,親炙受教於「雅舍」門外,也是完全拜光公引薦之賜。2017年春,我在台北舉辦七十回顧展,九十高齡的余先生,由夫人女兒陪同,專程從高雄北上,觀畫品評,指點鼓勵,合照留念,不料,竟成絕響。(圖)
至於他與前輩「文敵」紀弦(1913-2014)和解的過程,也令人十分動容。余先生八十九歲時,撰文回憶當時為反對紀老提倡「現代詩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雙方因而大打筆仗的往事,坦言「藍星詩社」同仁「對紀弦『飛揚跋扈為誰雄』的霸氣,不甘認輸,我在中央副刊上發表了一首詩加以諷刺。同時《文星》雜誌也提供了寶貴的篇幅,讓詩人們爭議新詩西化的問題。其實,不久紀弦偏激的主張,也透過他主辦的《現代詩刊》影響了我。同時,《現代詩刊》也一直對我有惡評。過了很多年,紀弦遷居去美國西岸,曾經領了我遊覽舊金山,完全忘記了和我交手論詩的舊事。老來我們重逢,他完全看不出有什麼芥蒂,閒談之中,有時興奮的像一個小孩」,接著他筆鋒一轉,談到讀紀老晚年文章〈一隻鴿子〉的驚喜:「他的文體全然變了。以前在台北鼓動現代主義風潮時,他慣於文白夾雜,會寫出『乃有我銅山之西應』一類的句子。暗暗引起吳望堯的仿效。〈一隻鴿子〉全用白話寫出,生動地描寫他跟一隻鴿子的交情,令我非常感動。至此我對紀弦的看法全面改觀,肯定他是一位不失赤子之心的老頭。」
余先生大概不知道紀老在《紀弦回憶錄第三部──半島春秋》(聯合文學2001)中,也不無感慨的平靜提到此一世紀重逢:「『華美經濟及科技發展協會』一九八五年年會在舊金山舉行,由夏祖焯主持的文學組,邀請余光中、鄭愁予……主講。我也前往捧場,於休息時間,就和光中、愁予約定,次日中午,請他們二位到『湖南又一村』去小酌,聊盡地主之誼……多年不見的老友,重逢於海外,自是十分愉快,免不了多喝幾杯。被稱為『四大飲者』之一的鄭愁予,舉杯一飲而盡,那氣派,還像當年在台北時一樣。而余光中,頭髮已有點灰白了。」科技界的夏祖焯不是文學圈外人,而是何凡、林海音的長公子,故有此一「世紀之邀」。那年,瘦高又高壽百歲的紀老,年齡七十有二;略矮而清臞燦鑠的光公先生,五十有七,在人生的馬拉松上,紀老仍不愧為現代詩一馬當先的領頭羊。
至於在同輩詩人之間,余先生成人之美的評論最多,最膾炙人口的是他分別在1958及2011年對瘂弦(1932-)詩作的評價讚美,1978年對洛夫(1928-2018)後期詩作的激賞稱道,1990年對周夢蝶(1921-2014)詩境的剖析推崇。
當年周夢蝶拒絕接受中央日報文學獎的終身成就巨額獎金,並謙稱自己詩作還不夠好,幸喜余光中及時以〈一塊彩石就能補天嗎?〉一文,作周夢蝶詩境初窺,挽回了周公對自己作品的信心,從而欣然接受了那個大獎!
里爾克說過:詩人就像天鵝,在岸上時步態蹣跚可笑,但入水後就雍容高雅了。可見詩塘之水,是詩人自信的泉源,不可須臾離之。
瘂弦是「藍星詩社」競爭者「創世紀詩社」的主將,余先生不吝多次跨社為文讚美。「創世紀詩社」另一大將洛夫,曾嚴厲批判余先生的長詩〈天狼星〉,余先生也立刻為文駁斥,然反思過後,又從善如流,修訂舊作,繼而又在適當時機,為文稱頌自己昔日的詩壇死敵,公私分明,令洛夫啞口無言。至於在「藍星詩社」的同仁中,周夢蝶雖然年紀較長,但卻尊稱余先生為老師,於言詞進退之間,執禮甚恭,二人相交,充分顯示了文人相重之情,傳為佳話。至於他對其他文類名家的稱讚,更是不勝枚舉,無法在此盡數。
余先生對學生及年輕詩人的鼓勵,更是不遺餘力,恩澤廣被,受益的青年詩人不少。以學生而言,其中最為人所傳頌的是女學者詩人鍾玲(1945-)在念研究所時,針對老師在《純文學》(1967年3月號)發表的〈火浴〉一詩,寫作論文,勇敢指瑕,結果投稿遭退;於是,她斗膽將文章面呈老師;不久,八月號《現代文學》將該文刊出;次年,修訂版的〈火浴〉,又重新在《現代文學》發表。師生如此互動,一時傳為美談。他對學生詩人方莘(1939-)的肯定,更是為大家所豔羨,〈震耳欲聾的寂靜——重讀方莘的《膜拜》〉一文既出,立刻獲得當時許多《現代詩論選》編輯重視,選為重要現代詩批評文獻。
至於在提攜後輩詩人上,最有名的,當然是1968年他評介方旗(1937-)自費出版的處女詩集《哀歌二三》(1966)。事實上該書剛問世,就有「笠詩社」的知名評論家,及時在《笠》詩刊上發表書評。然而該文舉例平淡無奇,無甚可觀,立論也穩妥保守,毫無亮點,徒然敷衍一些詩筆很有潛力,假以時日或可成家之類的陳腔濫調,教人讀罷,胃口為之索然。
等到余先生的評論文章〈玻璃迷宮〉一出,選詩摘句,無不精采萬分,分析解說,鞭辟細微入裡,褒貶評價,鐵口斬截直斷,全文充滿了慧眼雋語,譽揚之論,更是擲地有聲,令人不得不對方旗刮目相看。文章甫一發表,立刻使薄薄一本《哀歌》,成了熱門奇書,惹得愛詩者爭相搜求,變成詩壇罕有的奇珍。
期待禮尚往來,本是人之常情,余先生也不例外。但受到他主動為文譽揚的詩人作家,多為狷介之士,泰半遙拜心領,卻吝於公開回應,深恐招來相互吹捧之譏,遂令余先生在熱情揮筆後,有些悵惘無奈。不過,雖然明知結果如此,但他仍然一本初衷,不改主動仗義拔刀的俠氣,從無抱怨之詞。直到他年屆九十時,才不經意的對我透漏,曾經遇到過方旗的哥哥,當面對他解釋說,弟弟是個怪人,跟誰都不應酬來往。難怪余、方二人,從未通信,更別提見面了。
至於對周夢蝶的反應,余先生在夢公過世之後,忍不住調侃了幾句:「就這麼,粗茶淡飯,不求聞達於富貴,他過著獨立而自由的日子。不過他雖自由,卻不寂寞,而與女弟子們的通信,倒熱鬧得很。我先後贈他好幾首詩,外加一篇短評(〈一塊彩石就能補天嗎?〉),他卻有收無答。於是我終於向他抱怨,為什麼『重女輕男』?弦也曾對我笑語:『夢蝶是最浪漫的詩人。』儘管如此,他仍是紀弦以下最艱苦卓絕的詩僧,粉絲之多,不可思議。」
話說1971年,余先生第三度應美國文教界邀請,講學近二稔,載譽返回闊別的台灣。他非常關心詩壇最新發展,尤其是青年詩人動態,於是向當時影響最大銷路最廣的青年雜誌《幼獅文藝》主編瘂弦,打聽情況,希望能推介認識藝文新秀,以便約見鼓勵。碰巧,那兩年,我在瘂弦的賞識下,接二連三,幾乎是以連載的方式,在《幼獅文藝》上,大篇幅發表長短習作,弄得文壇為之側目,同儕驚愕連連。惹得洛夫不悅,多次致函瘂弦,警告不可如此縱容新人,要求立即封殺。瘂弦為了維持朋友和諧,無奈同意;為表補償,他特別安排,推薦我去見余光中先生。
當時我在軍中服役一年,剛剛退伍,一面在民權東路一家國際進出口貿易公司上班,一方面在南海路美國新聞處台北圖書館中,查閱資料,準備出國留學。余先生居住的廈門街,距南海路不遠。知道瘂弦推薦我去拜望余先生,便立刻以電話聯絡時間,依約登門拜訪,一見相得投機,晤談甚歡,欲罷不能。
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我,說到興起,不禁高談闊論,從中外詩文繪畫到搖滾巴布‧迪倫(Bob Dylan 1941-),還有梅蘭妮(Melanie Anne Safka-Schekeryk1947-),滔滔不絕,毫無禁忌。緩聲溫語的余先生,見狀並不以為忤,靜靜頷首,興趣盈然以對。不料如此會面的過程,竟成以後見面晤談的模式。現在想來,實在太不應該,耽誤了多少面接教言的機會,錯過了無數領略機鋒的啟悟,真是太不更事,當罰面壁。
●註:余光中〈Chinese Poetry in Taiwan〉(Free China Review, July 1972);〈一塊彩石就能補天嗎?周夢蝶詩境初窺〉(中央日報副刊1990年1月6日);〈天鵝上岸,選手改行──淺析瘂弦的詩藝〉(聯合報副刊,2011年6月13日);〈用傷口唱歌的詩人──從〈午夜削梨〉看洛夫詩風的演變〉見《分水嶺上》(台北:純文學出版社,1981)。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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