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VS.羅毓嘉/旅行途中的來信:泡Bar指南
旅行當中,只有自己,也應該只有自己
●羅毓嘉: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與結伴成行比起來,我更喜歡一個人旅行。
訂了班機。火車票。住宿的地點——附近一定得有一家酒吧。
為什麼是酒吧?因為有句話是這樣說的:最道地的當地餐館,最私房的景點,是那些你通常難以在Google Map和網路上的遊記查到的。
那麼要他們究竟藏在哪一個四分之三月台呢?是的,它們都在調酒師的腦子裡。
在他們幫你從啤酒龍頭打出一杯細緻泡沫,而你喝下時發出那「啊——」的滿足聲音時,你就會知道,酒吧是一個最佳的情報交換處。所以每一趟旅行並不是從抵達那座城市開始的。而是,從抵達那座城市的第一間酒館,開始的。
於是我循他們腦子裡的那張地圖開始,啟程。淨是往巷子裡去,往曠野無人之處去。往有著最洶湧海浪撲向岸的沿岸地帶前進。但我不拍照。許久許久以前我就不拍風景了。
在這個科技時代,擁有一張照片證明「我有來過」,並不能真的證明我有來過。
要真真切切地記得,「我來過」,就不需要證明什麼了。放過相機,放過Instagram,放過Facebook,放過亟欲上傳照片的慾望。
旅行當中,只有自己。也應該只有自己。
我甚至很少給自己拍照。網路時代,有什麼絕美景色是網路上看不到的?那些調過光線濾鏡的絕景,真的又像假的,而我們的日常生活,卻更像是好不容易來到了某處,灰撲撲的天空,鐵塔,尖叫著的烏鴉,一切透露著那座滿心嚮往的城市,其實它運轉著,運轉著,也挺累了呢。
我們旅行明明是為了放開自己,放過自己。而從酒吧開始的旅程,看到的,更多是那些困守在天空木屋裡,也想要放過自己的人們。
●陳栢青:
說起來我去酒吧只做一件事情,夜還長,霧氣瀰漫,黑燈瞎火,趁亂下手,我總是愛,並且一定得做,就是去摸別人的「那裡」。
我指的「那裡」是,摸別人的啤酒瓶。
如果他手上的啤酒不冰了,有些甚至被人握溫了,罐身代替他的臉滲出汗珠,再瘋著喊乾杯的瞬間,我想自己已經穿過玻璃杯看透這人了,我太知道這樣的人,他不主動說話,總是在等待一個人來跟他說話,他很清醒,但腦袋裡有一千萬種幻想,那罐啤酒還沒喝完,大概也不會喝完之前,我就知道今晚,或是今生他的結局,不會有人來找他的,他能在一起的人只有他自己。別問我怎麼知道的。在我把手上這杯溫的啤酒罐丟掉之前。
多想濕,老娘辣的。讓我告訴你一件我發現並足以獲得諾貝爾物理獎的陳栢青跑BAR第一定理:
你啤酒瓶身的溫度和今晚冒險程度呈反比。
再送你陳青的宇宙第二定理(尚在期刊內審階段):
啤酒瓶握在手裡單一時間長÷夜的長度=你人生孤獨的總和
我總是替所有人叫計程車並且自己最後一個回家的那一個。要問我什麼是一個人的旅行?這才叫作一個人旅行。
BAR沒有在我的旅行名單裡。但我想對任何人而言,旅行本身就是一個BAR。
不,讓我用喝醉的大舌頭說,旅行是一個BUT。
旅行曾經是奇遇。日常是每天走慣的一條街,偏偏就是多一個But,多一個BAR,隨著門板向內推開,因為旅行,一個可能性開啟了。
但現代的旅行對我這類人而言,也可以是一個BUT。是一個委婉的轉折,在我所有的信件中代替「不」這個詞彙──謝謝你的邀請,我太喜歡/想要參與/認同了。but,我人在旅途上,無法進一步參與──就是多一個But,一切推辭都合理了。旅行的時候我才能對別人說不。
but,但是,我旅行還是去Bar的。
Bar裡唯一能讓我放鬆的地方,就是酒吧的廁所。具體有多放鬆呢?大概就和忽然解放的膀胱那樣鬆。
之於我,有隔間的酒吧廁所都等同一蘭拉麵的隔板那麼神奇(但不能反過來推論,雖然他們都有關於下ㄇㄧㄢˋ)
不,我說的放鬆不是因為隔板上有洞,雖然那裡伸出來的也不是麥克風。
而是,Bar的廁所是世界上最後沒有眼睛的地方。在隔間裡,沒有監視器,沒有人看我了,甚至自己看不見自己。齜牙咧嘴檢查菜渣,打幾個響亮的響嗝,隨著皮帶鬆開,嘴角被收起,終於可以不要微笑了,終於只剩下我了。有那麼一度,遠方的音樂隆隆,馬桶裡的水波都在震盪,我甚至可以在隔間裡跳舞呢。
我是廁所隔間的DANCE QUEEN。隔間門鎖上變成胡桃鉗,馬桶水箱按下,北半球排水順時針方向旋,我可以逆著地球自轉。
搖起來,shake baby。Shake。
(但不要亂甩。謝謝)
也要謝謝你分享的德國Bar。
我還沒跟你說起對吧。那個晚上,我鎖上隔間門,照例把雙手舉起,我閉上眼睛,搖啊搖寶貝。手邊的啤酒終於放下。
很奇怪,當我低下頭,竟然發現另一邊,隔壁隔間裡有另一雙腳,他跟著我在跳。
很遙遠的音樂,耳鳴轟隆轟隆,牆壁上寫滿髒話和塗鴉,用漫畫效果框圈起來。聲音是文字,本來該從耳朵進來的變成眼睛,很孤獨,非常擁擠,臭死了。可是我不想停下來。
瓷磚縫隙液體蔓延過界,隔著一道廁所隔板,單人間。雙人舞。四隻腳,不要臉。那麼近,不必靠近。希望我和世界就只隔這樣的距離。
(後來呢?)
後來啊,等我推開門的時候,一探頭,嘿,你猜怎麼著,隔壁間空空的。沒有人啊。
鬼故事幾近豔遇。
有沒有那麼瞬間讓我暫時停止呼吸。
那麼高溫熾熱的,是體溫,是心,還是對愛的渴望?
●羅毓嘉:
酒吧其實那麼簡單。它承接。它快樂又寂寞——遠如林憶蓮的〈夜太黑〉唱,「告別白晝的灰/夜色輕輕包圍/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麼黑/霓虹裡人影如鬼魅/這城市隱約有種墮落的美 」,也有像小安的〈浪費愛情〉裡頭,「Bar裡一片漆黑 沒有人在乎誰/不同的菸味/從同一人嘴裡 吐出曖昧」。其實都是曖昧都是晦混不明。
但酒吧黑。所以你要坐在亮處,最好的地方就是吧台的高腳桌——在那裡你看得清每個人的清醒,看得清每個故事的迷醉。你冷眼看著誰的溫酒冷了,誰的冰啤酒熱了,誰吊著誰的一顆心隔著哪一張桌子傳遞著。最好的位置就是在那些供應著生啤酒的拉霸水龍頭前方,這樣你喝完了一杯就可以再跟酒保指一指,再來一杯。其實你多半時候不是醉的,而只是想要喝。
在今天喝。在昨天喝。喝到明天的黑色太陽升起,那麼,就去吃早餐吧。
而吧台的位置也總是這樣: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或許陌生或許熟悉,那些經常打到照面的熟客,也或許是生面孔。我們在那裡交換故事,在卡拉OK吧傳遞著麥克風,接過日式酒吧吧檯裡媽媽桑遞過來的溫毛巾,或者是在西式的運動酒吧裡頭,就看著電視裡的賽事,看得懂的像是足球網球,看不懂的,像是高爾夫。然後在進球的時刻跟著旁人歡快地大叫。
有時我也去舞池裡。嗑了藥喝了酒的那些年代,我們摸索著自己的身體等待另一座身體的溫度。那麼高溫熾熱的,是體溫,是心,還是對愛的渴望?
明明在派對裡為什麼會覺得寂寞,明明在人們結伴旅行的時候,總是會有人認為自己時常落單?讓我們交換寂寞。像是阿桑唱的〈葉子〉,「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
或許,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溫柔的。我們都只能,對其他人溫柔一點。
所以你說,「旅行的時候你才能對別人說不。」對我而言,一個人的酒吧旅行,是開啟了每一個與陌生的人說「好」,說「對」。說「今天真開心」……才是完全不用負上任何責任的時刻。
這種無需負責的快樂,我喜歡。
我從來都只是為自己的快樂負責。若喝完了一杯仍不夠快樂,那麼,就再開一瓶酒吧。
●陳栢青:
你有句話很引起我感觸,「所以你說,『旅行的時候你才能對別人說不。』對我而言,一個人的酒吧旅行,是開啟了每一個與陌生的人說『好』,說『對』。說『今天真開心』。」
這不就是我在日常作的事情嗎?就因為我在日常總是對別人說Yes,總是和每個陌生人說好,對熟人加倍的說好,太好了。才導致想逃,旅行是大規模的逃亡,去了異地就是取得一種治外法權,合理的推辭,找到一個自己身處的位置。但如果逃到酒吧,我還是要別人說好、對,那我跑再遠也是原地漫步,旅行不如居家隔離,坐吧台旋轉椅好像被綁上牙醫診療椅。
我有一種恐懼,怕惹別人不開心。我害怕空氣忽然沉默,我不用喜歡別人的喜歡,可是我討厭別人討厭我。
所以我總是以結束對話作為聊天的目的。多歡欣鼓舞,手舞足蹈,其實心底時不時響起初代鹹蛋超人來地球戰鬥時的旁白,「因為地球空氣汙染嚴重,鹹蛋超人只能維持戰鬥型態三分鐘」,每一句話都是在倒數,扣打即將用盡。
我的困惑始終是,大家第一次去舞會就知道該幹嘛嗎?第一次去學校舞會的人,第一次參加派對的人,第一次進酒吧的人,他們就找得到位置,知道下一秒該作什麼嗎?
社會化之艱難。
溶入群體之艱難。
我輩孤雛。
很久以後,我站在人群裡,我站在所有該致詞的,高腳杯叮噹敬酒的場合,嘴巴上停不下來不停吐出俏皮話兒,可我眼睛始終在意的,是成排空椅上最後面獨坐那個人,是舞會上攪著手或站在逃生門僅餘光源下打手遊的那人,EXIT小字半空閃爍,一步之遙,無路可退。那些落單的人,孤獨者,怪咖,穿了侳衣服一看就是媽媽帶他去大賣場買的那個,那些不知道怎麼自處好像手腳不知道放在哪的人,壁花男孩女孩,我對他們太熟了,拼圖上多出來的一塊,塞不進去整個圖景裡。
如果有那樣的酒吧。我就會去,如果有那樣的一杯酒,我會想幫他們買一杯。「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如果人們可以不說任何一句話,不必為該開心而開心,不必總是覺得好,不用總該覺得對,不用為開心而開心,有那樣的酒吧該多好,讓我們像是陌生人一樣的開始,像是陌生人一樣的離去,讓我們成為自己的陌生人,因為自己都不理解自己,理解這個事實,放過自己,也原諒別人。這樣說起來,那就是旅行的時候吧。所有酒吧的快樂我在出行的時刻享受了,我在所有孤獨的時候感到異常清醒,清醒得像醉了。我感到無比孤獨,但連那種孤獨都無比美好。酒保冰錐鑿出來的冰鑽一樣堅硬而每一面都閃亮。
我想這世界終究是酒吧的。那就是社交媒體的誕生。那像是另一個虛擬酒吧。我們在裡頭向吧台上的人展示自己的羽毛,在裡頭拍桌抱怨聽其他人齊聲吼叫你說得對──然後拿著火把和麥草稈推出吧門集體燒死女巫(這個詞彙可以換成「不愛台灣的人/老人/年輕人/三寶/娘娘腔/女性主義者……)──而且這次不用誰埋單。
不,如果是這樣的酒吧,我不想進去了。
如果總要說好,那我想跳到桌上大聲喊,but,哪可能什麼都好,好,豪洨啦!
如果總要說對,那我要說,but,我覺得這一切更早以前就錯了。
不,如果總是要說「今天很開心」,那要不是人類至今最成功的演化就是自我欺騙的能力,就是真的喝多了。拜託我在書店買雞湯書,來酒吧還自帶滴雞精嗎?but,不管哪種我都羨慕。我一直想被說服,想被人打動,那不就是醉的另一個意思?
我就想天旋地轉的醉倒一次。來吧。來灌醉我。來啊,來把我撿走。來,來讓我後悔。
說起來,我比別人多一個逃逸路線,那就是文學。他也是一種旅行,是「如果有那樣的酒吧」,因為在那裡,多出一個祕密包廂。它是一個祕密逃逸路線。
把自己鬆開,再鬆開一點
●羅毓嘉:
阿青阿青,我多麼想跟你說,把自己鬆開啊。再鬆開一點。雖然世界總是我們的牢獄,但文學總是你能夠逃逸的地方,一種旅行,一個時光隧道,一款想像的國度——但其實你看,對世界無話可說的你,還是說出了這麼多人們共有的心聲。
有時候我也想對這個世界大喊,I don't fucking care。我真的不在乎。
做社會運動這些年我每天都想對那些保守主義者說,祝你全家花開富貴。外面天雨路滑祝你行車平安。旁邊就是水溝請你給我臉朝下跌倒。看著中國幹香港我就想Fuck China,看著俄羅斯幹烏克蘭我就想Fuck you Putin。男人主宰的世界就是對少數這麼地不友善他們覺得自己雞雞大了一點就以為自己可以幹這個世界。
拜託,我還想踹這個世界一腳問它:「你放進來沒有?」
幹這世界真的爛透了。但是沒有關係,喝完了這杯,我們就要抵達明天了。我們就是金針菇,明天見。
I don’t fucking care。
陳栢青
1983年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出版有長篇小說《尖叫連線》、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喜歡問號多過句號。
羅毓嘉
1985年生,宜蘭人。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著有現代詩集《嬰兒涉過淺塘》等五種;散文集《阿姨們》等四種。曾得過一些文學獎,作品獲選入選本若干。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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