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梵/一個人的山欄稻志

在什寒村初赴長桌宴,聽同桌黎族歌王唱山歌,我也嘗試念黎語的音,始終沒有念準過。直到桌上出現粉色的酒,黎族人叫它「biang」酒,我一念就準。可能是我老吃biangbiang麵,早已與biang結緣。不勝酒力的我,靠度數低的biang酒,也能應酬幾盅。它的味道接近飲料,入口才有些酒味。記得在光一村,見到一對親家,相對而坐,所謂「席間置biang一埕,插小竹管兩支」,共飲一埕biang酒。

Biang酒的黎語意思是山欄酒。據說埋入地下數年才呈粉色,才算真正的山欄酒。蘇軾的詩「小酒生黎法,乾糟瓦盎中」等,使之名聲更盛。長桌宴上給我印象深的,還有紅、黃、黑三色飯,微糯滑甜,甚為可口,同桌的黎族人稱它為山欄米。原來,它才是山欄酒身後的功臣。看來好喝的酒,也得來自好吃的米。

「山欄」一詞,讓我留意到山欄稻的耕種方式。雨林空間狹窄,若不砍出一片空地,圍上圍欄,則無法種此旱糯稻,所謂「燔林成灰,因灰為糞,不需牛力,以錐土而播種焉」。「山欄」不只貼切,也意在雨林空地彌足珍貴。如同黎家以牛的數量,計量財富,雨林空地的多寡,以欄的長短衡量,就算是我附會,倒也可行。

我在大安黎族剪紙藝術館,黎苗族民族博物館等處,見過刻有竹竿扎洞下種的剪紙,織有米粒紋的黎錦。剪紙對洞的誇張,黎錦對米粒的渲染,都說明扎洞種稻的重要。人向文明進軍時,始終遵循什麼對生存重要,就誇張什麼的原則。不知為何,我看到的是藏在剪紙、黎錦背後的艱辛。因山間平地下種不易,又是生存必須,才更顯重要。

某天我在樂東縣的道介村,第一次走進了山欄稻田。這裡是山中盆地,地勢平坦,我無法體會在雨林燒荒平地的辛苦。不過黎族人割稻的小巧撚刀,卻不經意道出了一切。若圖快捷方便,撚刀肯定不如鐮刀,黎族偏愛撚刀,必有原因。撚刀是割穗的利器,黎族會把撚刀對付不了的稻稈,棄之不顧。我在道介村田頭見到的撚刀,竹木柄已不居中,只能朝一邊割,算是撚刀的退化版,不如竹木柄居中的原始撚刀,可以左右開弓,割穗更便捷。

莫以為,黎族人「顧頭不顧尾」。我在瓊中、五指山、保亭、陵水、樂東都走過山路,空手已覺辛苦,更別說挑擔上上下下。只把穗割下,擔回家,是置身雨林的上策。道介村地處盆地,種山欄稻已無山路之憂,撚刀退化,讓位給能割稻稈的鐮刀,也在情理之中。

據說,黎族男子常用山欄稻,與姑娘搭訕。種稻的男子若看中路過的姑娘,會故意說姑娘太瘦不好看,等姑娘怒起罵他,他會高興地接話,一來二去靠「罵」談上,就會抖出最後的包袱,說我家種的山欄稻格外養人,你如果嫁給我,包你吃得又胖又看好。山欄稻可用來搭訕,也可用來讓人閉嘴。為了不讓他人對自家田地說三道四,黎族人會在家門口,搭門字形的木架,橫杆倒掛稻穗,意思是閉上你的烏鴉嘴。路過的人見到倒掛的稻穗,也就不敢吭聲。

黎族人告訴我,山欄稻最初的種子,是山鴿銜來的。

藝術或傳說值得珍視,不在它的真假,而在它渲染的東西,對部族至關重要。我以為,山欄稻不只是山田裡的稻米,它也是黎族人心裡的聖物,可以帶來喜慶,逆轉命運,逢凶化吉,幫助黎族人在艱辛的歲月,把每日的精力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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