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美/重返一九四八

重返一九四八。(圖/吳睿哲)
重返一九四八。(圖/吳睿哲)

姨丈家有張舊書桌,閒置多時後送人,沒幾天,那人發現抽屜夾縫有一本小筆記本,竟是一九四八年的日記,於是專程送還給姨丈。

幾次探望姨丈,發現書桌上恆常擺放的報紙、血壓紀錄冊子之外,多了那本日記本。有一次,他戴起老花眼鏡,手拿日記本,直搖頭說字太小了模糊了,看不懂。我想,他應該很想看看自己當年寫的日記吧,而我,好奇心旺盛,更想一窺究竟,於是在姨丈同意之下帶回家閱讀。

日記本約明信片大小,薄薄的,才五十幾頁,鋼筆書寫,半草書,斜體,秀麗,有些段落字體受潮暈染長黴斑,加上字體小,閱讀極吃力,裝訂針嚴重鏽蝕,才翻頁就脫落,那是國共內戰時從家鄉逃到南京時寫的。聽姨丈說,到了台灣,三十幾年來未曾間斷,直到他五十幾歲時搬新家,大小事忙,記錄間歇,終告停筆。幾十本日記,一直留在羅莊老家,幾年前,財團洽購共有土地蓋酒店,姨丈一疏忽,橫跨南京、漳州、上海、基隆、羅東的幾十年記憶全被挖土機鏟進垃圾堆裡。乍聽,我深感惋惜。

我以相機翻拍,再一一剪裁調整,輔以高清晰度,然後打字列印給姨丈看,其中無法辨認臆測的字就以圓圈符號代替。

閱讀日記,與姨丈也有了更多的對話與認識。姨丈一九二三年出生於浙江嘉興,臨南湖而居。南湖屬名勝,湖心島上有座煙雨樓,因為四面皆水,乘船才能登島,毛澤東成立共產黨之前都在煙雨樓祕密開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就在湖上一艘絲網船上完成議程,並宣布中國共產黨成立。

國共內戰激烈,局勢不穩,彼時姨丈在小學任教,共產黨常煽動民眾來學校鬧革命,學校無法正常上課,來上課的學生也愈來愈少,幾近名存實亡。一日,共產黨和民眾衝進學校又打又砸,他死命逃出,街上人潮奔湧,交通中斷,不知何去何從,於是跟著一群流亡青年逃跑,跑到火車站,待火車到站,有票沒票的全蜂擁而上。車廂擠爆,車門車窗懸著人,有人想方設法爬上車廂頂,火車奔馳,隆隆震動中,有人掉落了。

姨丈就這樣跟著擠上火車。火車往南京行駛,恰好姨丈的表哥住南京,在國防部服務,聯絡上後介紹他到被服廠當會計,於是他白天上班,晚上讀夜校重學簿記會計。第一篇日記寫於三月十八日星期四:「寫日記不可一日間斷,現在我已違背了它,我記得有一周沒有詳細的記載,不是失去了信心,就是心境不安,輕易放過,現在也記不起。從今起,我應決心把這本精美小冊小心保管記載,並永不間斷,這是我開始記這本小冊前的一些真心話。謹記。」小冊子是姨丈逃到南京才買的。

日記還記載著被服廠時不時無預警裁員:「本廠近日來又傳言裁員,去留看自己的命運吧!生活不安定,簡直太苦悶了。」「四面楚歌,全場空氣死沉沉地,似臨大戰爆發,緊張極了,整天約廠長召開祕密會議,討論裁除冗員。」更慘烈的是物價漲幅如飛。五月三日的日記寫著,「下午將眷屬米八斗,以二十九萬元出售,賣後方聞悉市面已達三十五、六左右,後悔莫及。」這不由得教我想起余英時在回憶錄裡談及每天早上飛跑到菜市場去買當天所需食物,但常常因為跑慢了,手中紙幣也貶值不少。也曾聽聞,二次大戰後,人們扛一扁擔錢去買一碗麵,總認為誇張,然而,這類惡性通膨在姨丈的日記裡多處可見:簿記一冊三十三萬元,雨傘一把三十萬元,香蕉一斤四萬元,板鴨一隻十二萬元。

問起當時姨丈一個月薪餉多少?他已不復記憶,但說每月調整,還夠用。於是,逢假日亦見春遊、逛街、看電影、觀越劇,賞平劇等紀錄。若囊空如洗,那幾天就不外出。處亂世,這類娛樂紀事讀來有些違和,但那便是尋常生活,若非日記如實敘寫,我的想像將唯有砲聲隆隆與顛沛流離。

黃春美姨丈的1948年日記內頁。(圖/黃春美提供)

有些紀錄,讀來彷若第一現場報導,有趣,摘錄幾則。

四月十四日寫國大會軍事檢討,「其中國大代表目不識丁者當然有之,於是有代表打國民大會堂服務職員,引起一片風波,現在由代表自付醫藥費以了事,可見身位代表者就可橫行一世,真貽笑國外人士新聞!渝杭等地學潮又起,據云其黨利用學生引起全面學潮而計畫五月渡江,共匪勢力現擴大,無庸諱言相當厲害!」

五月五日第七屆全運會:「台灣選手苦於每天不能吃到西瓜,因此精神頗為不快。」五月八日「全國運會今天已是第三日了,精采節目百公尺跳高跟高欄均創全國紀錄,台灣籍百公尺田徑十一秒……」

五十幾頁的日記未聞硝煙味,應是記錄在其他本子,這本小冊子猶如一袋撿回的記憶。我讀著讀著,有時穿越時空般,與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照面,聽他談夜校上課考試,道出工作苦悶。三月十九日起,日記數度出現「她」:「她的舉止、儀態、容貌以及智慧均為我深深銘於心版,」「幸運的我還有在沙漠中求得水源一樣,有她陪伴著我,這時我心該是多麼欣慰,」「今晚我雖在上課,可是我的心不在教室中,因為她沒有來。」……世局混亂,心如飛絮,問起伊人?姨丈笑得靦腆。

除了相思病,另有五天是身體疾病的紀錄。其中「異鄉生病就會想到家鄉侍奉周到,欲什麼即能到手,現在竟連喝一點開水亦沒有人來理睬,我越想越煩悶,」「用二條棉被蓋上,沒有感覺暖和,一連睡了數小時,漸漸明晰,可是身子無力,唉!我真不懂,病魔為何時常來侵襲我,流浪異鄉病體甚重,誰來安慰……」每一則教人看了都格外心疼,直想燉隻雞,搭時光機到彼岸,請年輕的姨丈趁熱喝。

姨丈初到南京還和家人通信,後來外圍封鎖,出不去也進不來,聯絡於是中斷。四月二十一日,中共發動渡江戰役,攻克南京,姨丈再次漫無目標跟著群眾逃奔,退到漳州,又到上海碼頭。他屬幸運,與所屬的被服廠員工及國軍順利搭上登陸艇。他回憶當時,人人想上船,但一票難求。有船票者要先上接駁船,再攀繩梯爬上大輪船。碼頭混亂極了,生死離散,哭聲淒厲,有人被擠落海裡,有人沒抓牢繩梯落水,也有小船重心不穩翻覆,海面上一具具掙扎的身體,驚慌的臉孔,載浮載沉的皮箱行囊,還有身上帶了過重黃金的逃難者,一落水,雙手高舉,直立著的身體慢慢下沉,最後,消失海面。

姨丈表示,在艦艇上鎮日暈眩嘔吐,意識迷糊,不知經過幾個白天和夜晚才抵達基隆。一下船亂哄哄,個個狼狽亂竄,後來,找到被服廠團體,跟著一起坐火車到羅東。羅東倉前路有一個日治時期的糧倉,全員暫居倉內。

因為單身,沒有分配眷村宿舍,後來被服廠又在外租了一間房子給十幾個單身者住。又後來,姨丈在我大舅媽娘家附近租房子,因緣際會認識了我三姨,婚後居住羅莊。

一九八七年開放兩岸探親,姨丈三次返鄉,聽親戚說,當年共產黨多次向他母親問他去哪,他母親心裡明白逃亡他處,但始終沒說,說了就會被整。而姨丈的父親在國共內戰時,共產黨以槍抵住他的背,他驚嚇過度,一病不起。他姊夫是鄉長,哥哥是地主,文革期間相繼被鬥死。他們說,幸好姨丈當年逃出,要不,命運也一樣。

問姨丈三次返鄉後有沒有想再回去?「回去做什麼?」回覆冷冷的,只因識者皆離,物事已非。

談起過往種種,姨丈有些忘了,有些,像是千帆過盡,談起悲慘的逃難過程,語氣是平靜的。淡淡的陽光斜進屋子,我猛一抬頭,鋼琴上黑白照片中的老婦,笑容溫煦,那是姨丈返鄉回台唯一攜回的母親獨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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