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水深浪闊的江湖(下)

水深浪闊的江湖(下)。(圖/阿力金吉兒)
水深浪闊的江湖(下)。(圖/阿力金吉兒)

外子一向溫和,不善拒絕,我讓他迴避一旁。幸而當天兒子、女兒都在家,幫了我一把。方案一,我說行不通,若讓人知道我將兄弟擱在家裡的草坪紮營,不讓進屋裡,傳說出去,比完全不讓他進門還悲壯;兒子偷偷提醒我,請神容易送神難,乾脆就託言兒子可能搬去居住,請他斷了這個念頭。不是我們無情,是他前科累累,不可信任。

方案二,以車為家,夜宿大樓地下停車場。這談何容易?不是大樓的住戶,人家豈容你鳩占鵲巢住到地下室?何況如何沐浴漱洗,也是無解問題。這方法太瘋狂,完全不用考慮。

方案三,我追問小嫂一向仁慈,這次何以鐵了心不伸出援手?小哥只好老實招認,前一陣子,他找援交妹回家,在家大嗑搖頭丸狂歡,激怒了妻子。嫂子提分手,我猜測小哥也許毒癮難耐,跟嫂子談判,要求小嫂拿一百萬元給他,然後一刀兩斷。事情真相大白,我覺得嫂子對他算是仁至義盡,為哥哥的惡行劣跡感到慚愧,我強調:「我還有什麼臉去向她求情,是你自己惹出來的,怎會由我負責求情!我羞愧到躲她都來不及,發誓絕不會跟小嫂再聯繫的,別指望我去。」方案三破局。

方案四還沒討論,女兒已先幫她舅舅在網路徵租啟事裡找了幾間房。女兒覺得舅舅一文不名,當然得租偏遠地區,譬如山邊的象山或海邊的淡水。小哥還不同意,說至少得靠近農安街,離他原來的住處近些的,還讓我務必幫他辦一支新手機。那時我已經被搞得兵疲民困,沒力氣問他為何得要先為他辦手機?辦手機也需要保人嗎?還有,都這時節了,還挑三揀四,找租屋靠近農安街又意欲何為?

問題看似迫在眉睫,但真假難辨。後來,他還拿出一張租約到期的契約書以資證明事態嚴重。最後,他稍妥協,終於決定租下淡水附近一間還算方便又寬敞的屋子,女兒都幫他談好條件了。次日,我正好要在市府開會,無法陪他去;他看向兒子,兒子一口回絕,說他明日公司要招人,約了面試。我只好請他自己前往,我幫他付搬家費,連同三個月保證金和第一個月的租金都交給他。

小哥走了,我淚流不止。母親亡故,兄姊相繼凋亡,小哥孤伶伶的背影顯得絕望,萬一他淪為街友呢?我責備兒子藉故閃躲,兒子說:「你們就是偽善,你能負責他到幾時,他就是吃定你,他怎麼不找別人?我如果明日載他去,以後他的問題就變成我的問題,我自己都自身難保,妻子女兒都快顧不上,房東看到有人帶孤老頭子來,一定要留下我的資料給他,屆時出問題,我怎麼有能力承擔!你就是一次次幫他,他當然一遇問題就來找你。」這番話雖然看似絕情,卻也切中肯棨。

我想起一回小哥密集來借錢,我負氣躲裡屋,留外子跟他周旋。就聽他二人像打一場無力的回力球般反覆在兩句話間來來回回。小哥說:「這是最後一次,之後我就有錢了。」外子說:「借你錢沒關係,但沒辦法解決你的問題。」最後外子不知能再說些什麼,就問他:「平日如果不是來跟玉蕙借錢,你都跟誰借?」小哥坦然招認:「我都跟不會要我還的人借錢。」兒子說得沒錯,我借錢給他,從不曾指望他還,他是吃定我了。

他搬家後,也沒來電確認;我事情忙,他沒來電或來訪,我就當他一切OK。接著他每個月來拿租金,我也不疑有他。他來了並不吃飯,拿了錢,說幾句話就慌慌離開。一日,才拿過租金後沒幾日,小哥又來電,說是過兩天來拿租金;我說不是才拿過?他說:「怎麼會?已經過一個月了。」我讓他回去查一查,我是不會記錯的。他盧了半天,語焉不詳,我聽他口齒含糊,猜測可能又吃了搖頭丸,好洩氣。

掛了電話,我決定打電話給小嫂問個端詳。小嫂的電話鈴聲,猶然是江蕙癡情的〈家後〉。我問嫂子:「小哥是不是還住在淡水?」嫂子說:「他從來也沒住過淡水,那次帶著家當過去淡水,人家見他獨自一個老頭子,根本不肯把房子租給他,他又原車回到農安街。我沒辦法,只好繼續出錢幫他另租房子,跟以往一樣,每個月給他零用錢……」說到這兒,她機警地問:「他該不會也去跟你重複要租金吧?」我如遭電掣、欲哭已無淚。小哥就相準了我先前信誓旦旦跟他說的:「我羞愧到躲她都來不及,發誓絕不會跟小嫂再聯繫的。」我心灰意冷,連話都不想跟他說了,只用私訊跟他道別說:「小哥,我們恩斷義絕吧?你不能這樣騙我、欺負我。」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一貫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有好一陣子真的沒再來找我,我以為他或許真的不好意思了,外子卻笑我想太多,說:「走江湖的人字典裡應該沒有『解釋』或『道歉』這些字吧?」午夜夢迴,我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嚴厲,太無情了。其中兩年的端午節,我學包了媽媽味道的粽子,分送給手足及常來往的甥、姪,藉著傳承下來的粽子味,一起懷念過世的母親。而其實私心多麼想送幾個給小哥,這是他最魂牽夢縈的媽媽粽,我甚至曾想不露面,偷偷潛去他的住處,掛幾個粽子在他的門把上;而我卻只能對著掛在廚房的粽子出神,所有人都勸阻我別再自找麻煩。

沒料到歹戲拖棚,避過鋒頭後,小哥又出現了。

這回,正當新冠病毒肆虐,他來按鈴,我怎麼也無法不開門。當時,我們剛吃過飯,一進門他就問有吃的嗎?我說只剩了殘羹剩菜,我再來炒個新的。他說不必,坐下吃了一大碗飯,把剩菜都掃光,撫著肚子說:「疫情期間,根本找不到吃飯的地方,這是近幾個月來吃得最滿足的一餐。」

吃完飯,他拿出一疊鈔票,遞給我說:「你不用擔心,這次我不是來借錢的,我是想讓你保管我的錢。」我問:「這些錢哪裡來的?」他有些不開心,回:「按怎?敢會是去搶銀行的?當然是去銀行領出來的存款。」他開始滔滔訴說小嫂子怎樣不守婦道,我攔住他,問:「如果我沒記錯,你不是拿了100萬走人,跟她離婚了?幹嘛管人家的婦道?」他說:「重點是她派小弟監視我的行動,想暗殺我。一天,回家看到有小偷從天窗擠進我屋裡。」我馬上又插嘴:「等一下,你那個房裡的天窗那麼小,小偷怎麼進得來?」他說:「這樣,你就知道他們有多厲害了,他們有縮骨術……」「那你可以去調大樓監視器或找員警抓小偷啊!」「你不曉得,大樓管理員全都被她收買了!連員警也是。」「你又沒錢,擔心什麼?小嫂子不是還給你零用錢?她幹嘛偷你的錢。」「啊!我就說你讀到博士也沒用,人心險惡啊!她有幫我保好幾百萬人壽險咧!」「保險費誰出?不是嫂子嗎?又不是你出的。橫豎你活著也不能領,你死了也領不到,你擔心什麼哪!」「話不是這樣講的。我怕她謀財害命。」……其實,講了五分鐘左右,我就發現他不對勁,應該是罹患妄想症。他當然不承認,有妄想症的人都恨大家不相信他,他是確實感覺自己真的看到小偷用縮骨術潛進屋裡邊,所以,我避過這個話題,不跟他辯這些。

他強調:「怕錢被偷,所以,剛才去把銀行的錢取些出來,想請你幫忙保管。」我謝謝他在危急中想到我,表示他信任我勝過其他人。但我告訴他:「我的算術不好,你放我這裡多少錢,我很快就會忘記;我們兄妹是一掛的,忘性比記性高,到時候如果為了錢的數字兜不攏,壞了感情划不來。沒有比銀行更可靠的,你還是存進銀行吧!」就這樣,他訕訕然揣著一疊鈔票走了,從那之後,再無消息。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偶或想起,總是阿Q地如此自我安慰。

然而,這句「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竟然一語成讖。約莫四個多月後,小嫂傳來消息──小哥在租屋裡心肌梗塞,獨自默默離世。據說發現時,躺在地上的臉孔,意外的柔軟安詳,沒有絲毫掙扎過的痕跡。四肢伸展,雙手高舉成V字型,仍然霸氣十足。

我的小哥行走的江湖,水深浪闊,是學不會游泳的妹妹──我怎麼也無法進窺的浩瀚繁複;雖是同胞手足,走的卻是兩條沒有交集的世路。他不停涉險,然一逕無掙扎地任性悠遊,至死不休;而尋求安穩的我,相形之下,卻腳步趑趄,徘徊猶疑,苟全性命於亂世。

我們原本相互解脫了,卻似乎沒有;淚,依然在心裡下著。人生果然艱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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