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光能/信主得永生,信祖得永在(上)

信主得永生,信祖得永在(上)。(圖/吳孟芸)
信主得永生,信祖得永在(上)。(圖/吳孟芸)

我因為具有「留歐+教學+人文領域」這種長年身處「法語文化圈」的背景,時不時便會遇到富於文化好奇心的法語人問我有關傳統文化、習俗的問題。

第一次被問到「清明節」,是在以天主教為國教的比利時王國求學讀碩士的時候。附帶一筆:我會說「求學」而不是「攻讀」,因為喜歡前者隱約帶有「虛心求之/求知」的謙恭,也討厭後者(不自覺的)把「學識」講得好像是「攻城略地殺敵無數」的「戰利品」似的浮誇、粗暴。

當時,我在「魯汶天主教大學」的文學正課之外,從生活與課業已經大致適應的第二學年開始,附帶在「魯汶王家美術學院」註冊上素描課,因而認識一名長著淺栗色頭髮、琥珀色與寶石綠作放射狀交錯的眼珠,極其活潑、好問,現在回想起來特別覺得她就是個「搞笑美女」的比利時女生。而且,還幫她偷偷修改過素描作業順利升級。

據說她對家人把我描繪成「中國小天才」(那個時代的台灣政局也是以「正統中國」自居的呀!),好奇的媽媽才會想到在她的「聖名日」那天請我去作客。「聖名日」之慶fêtes des saints,來自基督徒普遍以聖徒──比如瑪莉、約翰──之名給子女命名的習俗;當事人無分信仰虔誠與否,不乏開心把相關聖徒的紀念日當作「賺到的」第二個生日來慶祝的人。

我這女同學有個天生長著笑臉、愛講話的「原型」媽媽。也有一個相貌和她毫無二致,然而更像「對照組」那樣,非常安靜、沉穩的同卵雙胞胎姊妹;還有一個性格頗像兩姊妹「相加除以二平均」的哥哥。爸爸當天也在場,卻沒給我留下任何印象,可能因為他只是在絕無冷場的妻女之間負責含笑旁觀的緣故。

餐後的茶點時間,熱情的媽媽應景從年頭到年尾,給我講解一連串宗教性的、歷史性抑或社會性的紀念日;包括數日之前的公訂假日11月1日「諸聖節」(La Toussaint),以及隔天11月2日不放假的「亡者節」(Le jour des morts)。

她解釋道,「諸聖節」是對有幸見證耶穌神蹟的聖徒致敬而訂的節日,但因有放假/無假的差別,所以大多數家庭也會利用這個一天假期,提前走訪故去的親友(不限「一脈相承」的男性直系祖先),到墓地獻花致意;久而久之,便有許多人誤以為兩節同日,或是一節兩面。

接著,媽媽好奇的問道:「中國也有『亡者節』這樣的紀念日嗎?」我說有,之後隨口補充道:「前一天是『兒童節』,從小學到大學會合併連放一周的『春假』。」

我的重點是「放一周春假」的美事(也不是真美,因為下周復課便是期中考),可母女兩人聞言同聲驚呼:「『兒童節』緊鄰『亡者節』?還真貼心!」所謂的「真貼心」(C’est gentil ça!)當然是反話,直說,相當於中文的「真慘」!

她們沒說我沒感覺,說了,突然跟著覺得,把「孩童與死者」、「歡慶與追悼」綁在一起,確實莫名其妙,甚至有點不倫不類。

直到兩三年以後轉往巴黎「恭讀」博士其時又有人問起,才倏然發現,原來「問題」和「解方」就在……中文命名和外文翻譯裡。

「清明節」來自對岸普通話拼音的英文是Qingming Festival,又因這節特有的活動概括稱為「掃墓」,所以英美學界又會直接照字面譯成Tomb Sweeping Day。同樣的,法文學界也講Fête du nettoyage des tombes「掃墓節」,不知孰先孰後,但是共有的「墳」字聽起來一樣的陰森。

相反的,如果法譯/英譯成Fête des ancêtres/Ancestor’s Festival「祖先節」,如此一舉標明、串起「祭祖」Culte des ancêtres/Ancestor Worship的傳統及內涵,表明平時祭拜的是象徵性的「牌位」,而在特定節日則是「實地」祭拜,豈不是更加「一以貫之」、更細緻也更容易觸類旁通?

更何況,「兒童節」緊接改譯的「祖先節」,於是乎,相對居中代表「現在」主導歡慶與追悼(行動)的「成人」從而連結兩端的「(寄望)未來」與「(緬懷)過去」(而非「死亡」),把原來的怪異組合轉化成理所應當的「一脈相承」,不是更具文化內涵、更見傳統之美?這麼想著、講著,別說是我的異國知青、文青朋友,就是我,都被自己的「突發歧想」感動了!

許多年之後,我在計畫外的情況下,受邀加入一個由「在台法國代表處」主辦的法國與東亞法語學者學術交流會。為期兩天半的會程中,除去圍繞共同主題的論文發表之外,還夾插幾部代表不同國家文化的短片放映及座談。其中包括一部出自一位法籍台灣女婿拍攝的「中元節」紀錄片。

我不記得這部影片確切的標題,有可能沿用英文似已通用的Ghost Festival「鬼節」轉譯成法文的Fête des fantȏmes;但也有可能沿襲上述比、法俱同的「亡者節」的說法,才會導致日本學者誤以為影片拍的是比較接近清明節的日式「盂蘭盆節」。

那部紀錄片我看了並不喜歡,覺得太過以偏概全,而且充滿「獵奇」的趣味。以偏概全,因為是以中部某個偏僻村鎮為例;獵奇,比如刻意去拍「脫衣舞娛鬼」之類的奇風異俗。

我不會不承認,台灣在「四小龍經濟奇蹟/台灣錢淹腳目」之後,有過盛行於尊長喪禮與中元普渡的禮敬儀式中安排脫衣舞表演(由前者蔓延至後者?)的事實。我有個留法學電影的台灣朋友曾經興奮的高喊,一定要把這種堪比同時期在國際影壇大放異彩的義大利導演諸多影作之中,特別不忌光怪陸離的Fellini Roma《費里尼之羅馬》拍成台灣版,驚豔世界!

我不喜歡的原因,正在於既未將此殘存、匿跡於偏鄉、老區(未遭警方取締)的「奇風異俗」拍得「豔光四射」;也沒在「光怪陸離」之外做到「異態」與「正宗」的「視覺對照」,更沒講出背後的「事理人情」。

我相信導演並無惡意,很可能只因經費、人力有限,無法同時在兩地進行「反方/正方」平行拍攝再做平行剪接;或許也沒得到合適的民俗專家的協助。然而,確實發生的是,放映途中,與會的法、日、韓……等國學者連連失笑、頻頻耳語。

隨後座談時,有位留法的台籍政治學博士難掩尷尬,勉強套用公式顧左右而言之,大意是:「社會越是缺乏確定性、安全感,越愛求諸鬼神。」我則正巧有些精神不濟,只能「用我的方法」簡要解釋清明、中元兩節的外顯差異和隱身其間的關連。

特地標明「用我的方法」解釋,是因為重新端出「祖先節」的法譯之外,腦中可能恰巧閃過帶有詩意的法文ȃme souffrante「受苦的靈魂」,才會臨時起意提出「受苦鬼魂的節日」或「苦魂節」Fête des fantȏmes souffrants(Suffering Ghost Festival)的說法。

就我個人的接觸經驗,「祭祖」一事好像非常容易引起歐洲人(乃至於阿拉伯、非洲知青……)的好奇和難以名狀的浪漫想像;甚至讓我懷疑,法語Culte des ancêtres這幾個字是不是自帶魔力?

坦白說,我在留歐期間也曾藉此裝腔作勢賣弄一番,直到偶然在法國報章讀到一篇顯然出自漢學界,帶有「破解迷思」性質的通俗性文章,才開始省思「行禮如儀」背後的事實和意義。

文章的作者是何名姓,我沒記住,但是文裡講到的兩件事卻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一件是,講到中國皇家「傳宗接代」的繁文縟節時,就地取材,具體藉助歐洲繁殖「種馬」的多配、精選、嚴防、詳記……加以類比;好像有點褻瀆,卻真是一語中的。另一件是,直講儒家所說的「慎終追遠」所追之「遠」,形式大於實質,重視的是「X姓歷代祖先」這個模糊的整體概念;相反的,對於這些真實存在過的「人」、他們實際經歷過的「人生」,並不認識也不在意。這話便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三的缺失。

首先,應當補充說:後世不識其先人、對其生平無感……除非是曾經「光耀門楣」也能讓後人繼續用來「自我抬舉」的官家、富戶、要人、名流。

其次,民間對於和「祭祖」具有連帶關係的「死後」的想像和寄託,大抵就來自儒釋道外加基督教之別,區分「祭如在/輪迴轉世/成佛成仙」以及「信主得永生」等不同選項。四者彼此矛盾──比方說,先人既可投胎轉世何須後人祭祀?──而其中最得民心的該是儒家的「祭如在」。

但這「祭如在」也許不像某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正統儒學」堅持的「祭祖如祖在,祭神如神在」,只是「有如」,只存在「虔敬追念」的精神層次。相反的,更像「祭即在」,並且可能還是儒釋道合體的「綜合口味」(比較「高尚」的說法叫「兼容並蓄」),將祖先「在世化」的同時將之轉化成「超能私家護衛」的「實質實用」之「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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