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珮君/心殤——王曉波的家國淚(下)

王曉波(左二)、馬英九(左一)在蘆洲李宅與長女娃娃夫婦、外孫一起參加抓週活動。(圖/王曉波家屬提供)
王曉波(左二)、馬英九(左一)在蘆洲李宅與長女娃娃夫婦、外孫一起參加抓週活動。(圖/王曉波家屬提供)

一生懸命是「統一」

當生命危在旦夕,你最放不下的是什麼?財產?事業?愛侶?或親愛的孩子?二○一八年底,王曉波中風,在進入開刀房之前,意識已朦朧,他冒出一句話:「兩岸還沒統一……」

「統一」是王曉波的一生懸命,他也因此在台灣飽受罵名。

王曉波一談到兩岸問題就慷慨激昂。「曉波老師有獨特的『民族主義』情感」,曾當過他的助教、論文是由他指導的台大哲學博士黃裕宜說:「曉波老師常告訴我們,這一百多年來,中國太辛苦了,中華民族不能再讓列強欺負,自己要團結。兩岸絕不可開戰」。

王曉波鼓吹和平統一,是因為他認為這對台灣有最大利益:「兩岸和平是台灣同胞最大的安全保證,兩岸貿易是台灣同胞最大的經濟利益,兩岸交流是台灣同胞最大的文化利益,兩岸統一是台灣同胞最大的政治利益。」

跟王曉波一起創辦《海峽評論》雜誌、共事甚久、知他甚深的方守仁說:「曉波老師常常強調,『兩岸不可以因為治權的分裂,而讓主權分裂』」,王曉波主張「一國良制」,看兩岸誰的治理比較好,讓對方服氣。

不要以為王曉波主張統一是代表他支持哪個政權。他認為「一切的政權在民族大河中,不過是百代之過客而已」。

王曉波放眼的是歷史,是民族,他明確指出:「我的愛國,絕不是什麼『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而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秦皇、漢武、唐、宋、元、明、清,中國人民綿衍不絕的民族大河。」

二O一一年,王曉波(右一)把父母骨灰送回江西安葬,與妻女孫一起向父母拜別。(圖/王曉波家屬提供)

自稱「永遠的反對黨」

二○○七年底,王曉波寫信給他的統派朋友,唇敝舌焦說明為什麼他放下與國民黨的殺母之仇,支持二○○八年的國民黨總統候選人馬英九。對他來說,那是民族大義。

那時,台灣在李扁主政二十年下,兩岸關係緊張、經濟不振,王曉波認為馬英九只要維持現狀、不搞台獨,就能讓兩岸和平。只要和平,就能「為中國爭取建設時間」,中國即可強大,可與列強平起平坐,否則兩岸只要發生戰爭,就是「提供帝國主義介入的機會,台灣兩千三百萬人無噍類矣(「噍類」指存活的人)。」

那是他二○○七年寫的,現在的俄烏戰爭不正是以血淋漓的實例印證他的邏輯?

他痛恨戰爭。王曉波曾跟黃裕宜說,他還沒隨大人避難來台之前,「我在上海看過小孩餓死在路邊,太慘了,那都是因為戰爭」。

王曉波說服統派人士支持馬英九,他說了一句名言:「大夫無私交,亦無私怨」,這成為王曉波蓋棺論定的金句,他的兩岸論述、做人處世,幾乎不違此九字。

他常說:「我只有同志,沒有朋友」,他幫助朋友、提攜學生,都是因「公」、理念相合,而不是因「私」,誰若因為受助而謝謝他,王曉波毫不領情:「我沒有幫你」。

王曉波自稱是「永遠的反對黨」,他總是「非主流」。他在台灣是爭議人物,紅帽子一直緊緊箍在他頭上,他也曾任「中國統一聯盟」副主席,但台灣「左統」的人始終認為他太「右」,對岸的中共也覺得此人彆扭。

方守仁說,有一次與王曉波一起去大陸參訪,中共統戰部的人向他示好:「哈哈哈我們是自己人」,王曉波回敬對方:「誰跟你是自己人?」他在面見江澤民時,表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學運「本質上,是中共中央先出問題,學生上街頭只是現象」,他並希望中共公布六四死難者名單、撫卹遺囑、不追究海外參與民運的大陸學人。

中共官員曾用「耿直於兩岸」形容王曉波,翻成白話文就是:兩岸都不喜歡他這尊大砲。正因為他有自己的是非準則,他雖一生關心政治,卻終生不以政治為職業,維持自己的獨立性,始終扮演一個「他者」,言所當言,行所當行。

一九八五年,王曉波主編、出版《二二八真相》,上市即被禁,二OO二年才重新面市。(圖/王曉波家屬提供)

「台灣史」的拓荒者

王曉波旗幟鮮明的反對台獨、主張統一,很多台灣人覺得他不愛台灣,卻不知道他是「台灣史」的拓荒者,一九八六年率先成立「台灣史研究會」。「台灣史」現在是顯學了,王曉波卻是在用「台灣」兩個字都很敏感的時代,就以一己之力跨國在美、日蒐集台灣史料,尤其是二二八文獻,並在戒嚴時期即推動平反二二八,他匿名出版的《二二八真相》上架不久即被查禁。

二二八紀念館首任館長廖繼斌說,「包括我家在內很多的台灣人故事,是王曉波給發揚光大的」。王曉波替一些因抗日而被誣為「地痞流氓」或台共的先賢烈士翻案,這些人有賴和、王敏川、林少貓、李友邦、楊逵,甚至替賴和成功爭取入祀忠烈祠。

廖繼斌認為,「王曉波是最愛台灣的中國人」。台灣人幾乎都不知道,北京和廈門的「台灣會館」,是因王曉波力爭,才保存下來。這些台灣會館很有歷史價值,在科舉時代,台灣學子渡海趕考,人生地不熟,就是台灣會館提供他們庇護、住宿。王曉波為了爭取留下北京前門大街的台灣會館,那時推土機都已開到牆邊了,他急切之餘,猛打電話給中共官員,回台灣又急請剛當選國民黨主席的馬英九設法,後來爭取到原地重建,新館是原會館七倍大。

他投注在台灣史心力甚深,也鼓勵學生、同事研究台灣史,世新退休的歷史教授喻蓉蓉深受他影響,學生也在她的啟發下,到田野「閱讀台灣」,讓歷史跟腳下的土地連結。她的世新學生作品「台閩婚喪習俗」曾赴美展覽,不僅牽動了中華民國僑胞的思鄉之情,還有大陸華僑在現場拚命作筆記,因為當年台灣比他們保留了更多中華文化。

王曉波也曾在參觀盧溝橋「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時,抗議沒有台灣人民抗日史,後來中共從善如流,在各抗日紀念館闢台灣展廳或專區。

方守仁說,曉波老師很重視台灣人民地位,曾對中共官員說:「你們若不把我們當人民,我們為什麼要把你們當祖國?」

一介不苟

到有時不近人情

王曉波在離開台大之後,曾研讀「國父思想」,寫過好幾本著作。也許因為三民主義尤其是民生主義與社會主義有暗合之處,王曉波曾告訴方守仁:「我比國民黨還孫中山」,他連替長女取名時都用了中山先生「孫逸仙」的「逸」字。

台大政治所碩士張鈞凱則說:「我個人認為,曉波老師信奉的是『讓中國人過上好生活』的主義」。只要餓過肚子、看過蒼生連基本生存條件都達不到的人,就知道這是多麼心痛的悲願了。

多少人了解他?王曉波支持馬英九競選總統時,有人質疑他是為了求官。廖繼斌很為他抱屈,「馬英九當了八年總統,王曉波有一官半職嗎?」廖繼斌說,「馬英九什麼好處都沒有給他,只給了他一個帶進棺材仍被罵死的課綱修訂任務」,他說,「這就是馬英九!這就是王曉波!」王曉波要矯正李扁時期的日本皇民化課綱,力戰各方圍剿,他曾跟媒體說:「我頭可斷、血可流、理不可屈。」廖繼斌很佩服他:「王曉波做他所相信的事,不為名,不為利。」

王曉波的小女兒很感慨:「滿朝權貴都是有名有利的人,卻去批評一個不求名不求利的人。他做的事對他個人不僅是當前沒有好處,甚至放眼一輩子,都看不到個人好處,有沒有人想過他到底求什麼?」

王曉波小女兒低調而充滿批判性,她認為「台灣將出現人格分裂的世代,這些人知道台灣經濟要靠中國大陸才能壯大,一方面卻又習慣性的以刻板式的西方民主、人權概念鄙視中國大陸」。中共當然有可批判之處,她認為有意義的批判應該要放在歷史脈絡裡來看,「不能要一個瘦骨嶙峋的人穿西裝,又批評他穿起來不夠筆挺」,何況人類不是只有「西裝」才是唯一標準服裝。

台灣經常爭論「主體性」,或自認主體性被打壓,甚至為了強化主體性而「去中國化」。王曉波小女兒一針見血:「很多人不是媚日就是媚美,這是主體性嗎?台灣現在奉為主流的主體性,是台灣當朝者的主體性,還是台灣真正的主體性?」

她對兩岸敵意也有銳利的觀察:「兩岸政治對立,很多都是虛假的對立,是誰在營造這些刻板印象?營造的目的是什麼?獲利的是誰?」

時間會證明很多事。很多所謂的統派、喊著民族大義,也有很多打著獨派大旗、在台灣吸選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都在兩岸奔走,其中不少人汲汲營營的是自己的利益或事業,而王曉波這個知名的大統派,一介不苟到有時不近人情。

願終身做真理的僕人

方守仁說,王曉波一再提醒他們「比槍、比錢、比勢,我們都沒辦法與人公平競爭,只有靠知識與道德才可以公平競爭」,不論國家、個人,不都如此?他也曾以其他組織為例,嚴厲的耳提面命同仁:「帳目不清就是貪汙」。

王曉波去大陸開完會,第二天立即搬離主辦單位提供的高級酒店,也不參加什麼會後旅遊,韓嘉玲說「他不願意浪費人家公帑」。

他關懷孤苦。一九八八年,韓嘉玲與他一起去福建鄉鎮企業紡織廠參觀,王曉波看到裡面有十歲的童工,忍不住當場淚下。

方守仁也曾與他去廈門參加研討會,晚上朋友拉他去唱KTV,才剛進包廂,一群小姐走進來,據說是陪唱,王曉波臉色大變,當場大哭,一直說「孤臣孽子,孤臣孽子啊」。朋友趕快把他送回飯店。

還有一次,在北京開會,有人帶他們去北大附近茶館,裡面有坐檯小姐,王曉波立刻走人,出來後淚流不止:「解放以後不是應該沒有這種行業了嗎?」他第二天就打電話給相關單位反映。

三十年前,韓嘉玲剛去北大讀書,一方面看到大陸開始進步,一方面也看到很多問題,她充滿困惑,王曉波寫信給她:「我們沒理由哭,那是苦難的祖國」。韓嘉玲一直記得他信上的話:「看看八億農民是如何卑微、屈辱又強韌地活下去,我們要承受一切,並改造一切。」

「我願終身做真理的僕人,永遠為中國苦難的良心」,王曉波把這話刻在黑色大理石紙鎮,這是他在一九六七年台大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也是他奉守超過半世紀的自我期許。他的追思會手冊封底就印著這話。

在還有人過苦日子時,王曉波個人沒辦法過好日子。他去世前幾年,已幾乎沒有娛樂,抒壓的方法就是喝一點酒。承繼家族事業有成的黃裕宜,看他喝的都不是好酒,有時送他一兩瓶名酒,幾次之後,王曉波婉謝了,他說「我受不了」,因為那些酒「太資本主義了」。

他也從不去「足療」,方守仁說,「他受不了有人這樣『服侍』他,他說大家都是人……」

以最大可能做到

身為父親的義務

他滿腦子「國」,即使在家,也是與人電話會議,他是一個經常缺席的丈夫、父親。但他骨子裡極愛家,只是不擅表達,以幾乎包辦燒飯做菜的方式,表示他的愛。他極力維護家庭的完整,兩個女兒後來都理解他,也心疼他:「他以最大可能做到爸爸的義務。他從小家庭破碎,就算受盡委屈,他也絕不讓自己孩子家庭破碎」。

他不跟女兒說自己身世,娃娃直到國中,才在《中國時報》上第一次看到他的故事:〈我的母親叫章麗曼——一個匪諜兒子的自白〉。她的老師對她家故事可能比她知道得多,有一位高中老師主張台獨,夫婦倆曾兩度家訪,與王曉波暢談,各抒己志。娃娃高中時期在台大附近打工,老闆也支持台獨,當她知道娃娃的父親是王曉波時,睜大眼睛告訴娃娃,她聽過他演講,對他的熱情澎湃印象深刻。

「雖然他們跟我爸政治立場不同,但他們都敬佩我爸,讓我知道人與人之間可以立場不同,但是人格可被尊敬。」娃娃說:「他們都是我一輩子的朋友」。

她回台照顧爸爸的同時,也在宜蘭「華德福」上師資培育課,第一年的期末報告,她決定說出爸爸的故事,並以楊祖珺的歌〈美麗島〉作結,那歌是爸爸和當年的「黨外人士」常常一起唱的,她從小跟著聽,非常熟悉,她妺妹當年結婚時也用這首歌,蔡英文也拿這條歌做競選歌曲,「歌的話語權變了,但是,我們原來唱的是同一條歌」。

她那天的報告讓很多同學落淚,與她擁抱。十天後,王曉波過世,她唱著〈美麗島〉送爸爸出家門。王曉波的追思會除了《黃河協奏曲》,就是〈美麗島〉這首歌。

當年「其爭也君子」、一起攜手突破戒嚴體制的「黨外人士」,凋零的凋零,淡出的淡出,還在聚光燈亮處的人連一樣的歌都唱出不一樣的腔調了,王曉波沮喪嗎?小女兒認為不會,「我爸爸爭的是歷史,一時沉浮都是過眼雲煙。」

王曉波女兒曾在爺爺告別式對爺爺說:「來生做一個太平盛世的中國人」,她們送別爸爸時,說了一模一樣的祝願。他們父子不幸未生在太平盛世,王曉波歷經劫波,他一生致力的是:中國人不再挨打、挨餓、挨罵。

他至死仍在挨罵。「來生做一個太平盛世的中國人」,女兒的祝禱,滿含巨大的心痛與不捨。什麼時候中國人才可以不再互打、互罵了?(下)

(《聯合報數位版》另有沈珮君延伸作品:王曉波的最後六百天及他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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