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複合的花園

2022年選手與裁判座談會。(圖/本報記者曾吉松攝影)
2022年選手與裁判座談會。(圖/本報記者曾吉松攝影)

時  間:2022.08.27(周六)13:00-15:00

地  點:聯合報總社

主持人:須文蔚

與談人:羅智成、房慧真、何致和(按姓氏筆畫)

與會寫作者:

余依潔、陳禹翔、陳映筑、羅心怡、劉子新、李鈺甯、古君亮、袁清鋆、林鈺喬

對初試啼聲的新秀來說,文學獎儼然如一紙通行證。證件到手,大門驀地敞開,面對全新陌生景觀,喜悅有之,徬徨亦有之。此時最需要一份地圖,而選手與評審們共開圓桌會議,解難,交流,各自以其生命、創作與閱讀經驗為我輩導覽前路,撥開迷霧,或者無畏地向那迷霧逼近。

從新手到高手

人人有自己的焦慮

寫作是門古老的手工藝。從新手到高手,種種技術問題始終困擾著眾寫作者們。古君亮和袁清鋆分別對題材與風格如何推陳出新感到苦惱,余依潔的提問則較接近實務面:「短篇小說中,如果想加入許多角色,如何精簡而完整?」

這是高手的焦慮啊。羅智成笑言。

羅智成首先肯定選題的重要性,題材會決定寫作者的定位和影響,題材意味著抉擇。但反過來問,何謂題材?一般來說,題材涉及主題、執行方向和觀點,一層層剝開來,風景其實比想像中更多樣複雜。初學者難免由模仿起步,然而,從模仿到建立屬於自己的風格──風格,風格又是什麼呢?簡單地說,風格使讀者得以辨識出什麼東西是你特有的。風格之營造,或借重特定主題,或為態度,乃至於語法腔調──箇中竅門,無非是堅持感受。不屈就於陳詞美句,相反地,要更尊敬、更努力探索自我的感覺,如同他在《光之書》後記所寫,「我要為我的性格,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詩。」

天底下沒有新題材,但觀點會使題材煥發新的光彩,何致和認為觀點才是決勝負的關鍵。然而,題材的選擇其實也反映了寫作者的偏向,個人的感動和喜好難道不會左右選題嗎?當寫作者思索題材或風格時,何致和建議,不妨將個人放前面一點,技巧總有追上來的一天,只有透過寫作獲得的觸動,才能讓寫作之路走得長遠。

回歸技藝層面,何致和自招是海明威粉絲,一度師法海明威。當時,他讀的是中譯本。直到多年後讀原文,有趣的事發生了:「我以為我模仿了海明威,但事情其實不是這樣。」你的偶像不是你的偶像。練習讀得更全面,更透徹──或乾脆換條路,交替閱讀不同風格與來源的作品,藉以更新語言。

短篇小說確有其篇幅限制,人物太多,焦點難免分散,這是短篇小說先天的障礙;與其硬碰硬,不如改變策略,擴大篇幅放手去寫。何致和鼓勵大家引入成本概念:「把寫小說當成拍電影。導演會盡可能善用臨時演員,但寫作時我們很容易忽略這點,就開始無限制地召喚新人物。」

房慧真以自身經驗為例,坦言她在非虛構寫作中跟小說偷師了不少。許多小說家曾當過記者,比如馬奎斯和海明威,優秀小說家深諳如何藉動作或配件來形塑人的心理意識,即使只寫了十分之一,但海面下的十分之九卻都涵括在內。馬奎斯的許多短篇小說源於任記者期間報導過的事件,同一件事,對照小說和馬奎斯自傳中的描寫,便可窺得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融會與交纏。

至於影響的焦慮,唯一辦法就是交給時間解決。寫作是馬拉松,天長日久,一切養分會逐漸沉澱轉化,時代自有其命題,不用急著害怕自己不夠獨特。

那麼,假若已經在題材與風格上累積出一些心得,陳映筑想進一步詢問如何練習不同類型的創作?李鈺甯則困惑於敘事如何在精簡中保有韻味;讀黃崇凱《新寶島》時,陳禹翔好奇用小說處理現實,是否有其倫理的邊界:「小說作品中,可以無上限的擷取現實世界元素嗎?」

「寫作過程不外乎抉擇取捨。」羅智成如是說。字數少就能和精簡畫上等號嗎?其實最終的效果才是決定「精簡」的指標,不是一味比字數多寡。因為詩的本質是感性的,蘊含感性的語言很難做到「經濟」,必須從書寫策略著手。房慧真提及減少贅字當然是基本功,但路可能不只有一條,或許也可以向另一個極端取經──比如駱以軍或董啟章──透過不同風格、甚至不同文類作品帶來的新刺激,重塑骨架與血肉。這是形成風格的第一步。

轉換題材與風格,何致和指出最好的辦法就是刻意往另一方向傾斜。當寫作者開始挑戰不熟悉的東西,變化自然產生,這過程中經常導向失敗,不過,這是偉大的、會帶來成長的失敗。

當然,無論寫什麼、怎麼寫,小說對現實的擷取永遠有其限制。小說屬敘事文體,人時地物事,時間地點事件皆可化為己用,但人物則必須適當加入小說家的想像與虛構,否則,分類上恐怕更接近傳記而非小說。

房慧真也推薦美國小說家菲利普‧羅斯的作品。羅斯寫了一個與他同名的人物,書中的菲利普‧羅斯所遭遇的一切皆不免意圖使人對號入座。可是,虛構提供了小說最大的保護。藉由小說,人們反而可以接近真實,這是小說的魔法。

在世界與我之間

寫作,除了表現個人情志,對新世代的年輕寫作者來說,如何與世界相接無疑也是敏感的一題。羅心怡疑惑寫作時會不會有意識地設置引發讀者共鳴的橋段:「不能引發共鳴的文章是好文章嗎?」,在我與他者/社會之間,劉子新也感受到類似的拉扯,忠於自我和賦予社會意義兩者怎麼取得平衡?

羅智成強調,成為職業寫作者的第一步就是具有作者意識,而作者意識的形成乃因為有讀者意識。然而讀者是誰、我們要針對到什麼程度?其實讀者是一群匿名者,而彼此差異極大。寫作者只要意識到讀者的存在並想像出他們的特質已經足夠,兩者關係恆常處於動態中──詩人一向被認為與世界的距離相對遙遠,但羅智成說,面對讀者,他時而小心提防,時而努力地溝通。這是寫作者和讀者之間無止盡的辯證。

議題再重要,報導沒人讀等同無效,有時甚至必須藉由寫作技巧和社群媒體增加能見度。但回到純文學創作,房慧真提醒,人們都是先取得讀者身分,才提筆寫作;作為自己的第一位讀者,她一貫嚴格,引發共鳴或取得銷量等考量都得暫時往後退,先過自己這一關再說。

至於寫作是否需要文以載道,這問題爭論已久。記者身分雖然使她的書寫涉入公共,但房慧真仍希望能給散文創作以最大的自由。她舉萊納‧施塔赫《卡夫卡傳》為例: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一戰剛剛拉開序幕,當時卡夫卡三十一歲──這顯然是個會被徵召上戰場的年齡──這天,卡夫卡在日記裡寫下一行字:「德國向俄國宣戰。下午去了游泳學校。」無論在日記或作品中,卡夫卡都不曾正面描寫戰爭。表面上,他彷彿背對著整個世界自顧自地書寫,但《變形記》、《在流刑地》、《司爐》又彷彿一則則恐怖的讖言,直切現實與人性幽微面。只要挖掘得夠深,即使著眼於微物,也可能反向地連結到普世之中。

主持人須文蔚補充道,文學社會學中也曾有過類似研究,作家會否因為投稿不同刊物而調整寫作策略?答案是肯定的。理想讀者樣貌有別,下筆自然不同。

然而,如果理念和社會主流價值觀不符,林鈺喬疑惑,寫作者應該如何拿捏其中分寸?

本質上,詩的核心價值就是違反主流。詩人必須抵抗慣性,抵抗社會的、語言的、個人的慣性,在抵抗中,個人的創意與丰采於焉嶄露。詩人中從來不乏反抗者,王爾德、波特萊爾……不過,畢竟不是誰都願意當烈士。就技藝而論,運用隱喻、搭另一種主流的便車都能有效避免爭議,但假若有優秀的論述能力作為後盾,顛覆主流亦非不可能。縱使沒有人能代表真理,但羅智成珍惜每一種觀點,觀點是文學家對社會的貢獻。

讀與寫

資訊爆炸的時代,讀經典,仍然是必要的修行。除了親身經歷,閱讀亦為拓展經驗的主要途徑。寫作何其孤獨,閱讀經典一方面使我們得以與文學長河中的先行者密談,另一方面,當我們重讀經典,無異於和過去的自己展開對話。作為愛書人,房慧真解釋這雙重的交流不僅能調節寫作者之我與讀者之我,經過個人的轉化後,也會孕養出更耐咀嚼的作品。多讀以外,精讀的重要性也不容忽視,何致和回憶起自己在翻譯過程中小說功力意外大增,本來,翻譯即精讀。

閱讀可博可專精,至於寫,房慧真概略將之分為兩種狀況:一種是作者比作品聰明,作者利用作品傳教;另一種是作品比作者聰明,作者邊寫邊摸索答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最終會抵達何處。寫作者的終極關懷是否從中浮現,因人而異。正因為寫作者與其取徑充滿未知性,所以寫作如此迷人,那繁複與豐美,恰恰便如一座熱帶花園。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
台積電文學獎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逛書店

延伸閱讀

王正方/寫論文、誰殺了傑克甘迺迪?

林煥彰/招潮蟹喜歡說

栩栩/貓與狀聲詞

探照燈

猜你喜歡

udn討論區

0 則留言
規範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