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天涯何處無芳草
1.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時常聽到有人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意味蘊藉,讓口語充滿了文采,這是古典文學滲入日常語言的典型範例。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比如,見過大世面,或有了不堪回首的經歷,我們會說「曾經滄海」,典出《孟子‧盡心篇上》:「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為水,游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再如,為了表達超乎尋常,甚至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會說「匪夷所思」,典出《易經》第五十九「渙」卦:「渙有丘,匪夷所思。」渙散的小群,居然能夠聚集成大山丘,真是不可思議。我們現在早就忘了這句話居然出自幾千年前的《易經》,按照自己的心意隨口就說,也真是不可思議。
「天涯何處無芳草」出自蘇軾的〈蝶戀花·春景〉:「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上闋感慨春天逝去,芳菲散盡,已是初夏的風景。落花殘紅之間,可以看到樹上的小小青杏。燕子飛繞臨水的人家,引人注意到柳絮在風中越吹越少,令人感嘆生機勃勃的春天逝去,天涯盡頭到處還滋長著芳草吧。下闋表露了遭受隔絕的心理狀態,好像情感受到挫折,有一堵牆隔開了佳人的笑聲與牆外的行人。佳人的歡聲笑語在牆內,漸行漸遠,似乎進入了深閨,而詩人站在牆外,感到自作多情,被無情的笑語惹出了無限煩惱。
蘇軾創作這首詞有其特定的創作動機,應該是借香草美人的抒情詩歌傳統,表露自己內心的感慨。研究蘇軾的學者都認為這並非一首描述男女癡情的愛情詩,不是現代失戀者在那裡喃喃自語,感嘆既然戀情失敗,不如另尋一段新的愛情。蘇軾要說的,是他對朝廷一片癡心,卻總遭到排擠,甚至被貶謫到遠離朝廷的他鄉。今人無法確知這首詞的寫作時間,研究者各持己見,有說作於密州的、有說作於黃州的、有說作於定州的,更多人認為作於惠州。
然而,優秀的文學作品有其超越特定歷史環境的特性,經常跳出作者的創作動機,容納多元的人生體悟。到了二十一世紀,一般人已不熟悉宋代的官場鬥爭,也不太清楚蘇軾遭人誣陷與排擠的實況,讀這首詞時,也就很難聯繫香草美人背後的政治隱喻。尤其是年輕人,總聚焦於「天涯何處無芳草」一句——在網上,可以看到許多對「天涯何處無芳草」的現代解讀,大體分為兩類:一是指人生可以選擇的機會很多,要懂得變通,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二是特指男女關係,世上可以愛的人很多,沒有必要死守特定對象。
要是蘇軾看到「天涯何處無芳草」的現代解讀,不知道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2.
不少蘇軾的研究者總糾纏於〈蝶戀花·春景〉的寫作時間,這是有原因的。他們都認為「天涯何處無芳草」中的「芳草」既非花花草草,也非美女佳人,而是有弦外之音,說的是仁人志士流浪天涯的感喟,因此要確定這首詞的創作時間,以期坐實政治事件所導生的慨嘆。瞭解作品的創作時間,有助於我們更深一層理解這首詞的內涵,在表面文本所提供的藝術技巧之外,進一步探索創作神思的具體環境,體會作者是如何借著想像的場景與意象,呈現不同層次的藝術感受,以及隱藏在文本背後欲言又止的心理狀態,從而展示文學寫作的多元性與多維性。
由於蘇軾本人沒有標明寫作的時間,我們只能根據這首詞的流傳記載,來確定時間的下限——此詞在蘇軾貶謫惠州期間已然存在,但其上限難以遽定。長期以來,研究者都希望利用文本的「內證」,從遣詞用字、意象使用及藝術氛圍的營造上尋找蛛絲馬跡,企圖聯繫其他有具體創作時間的作品,確定寫作時間,但眾說紛紜,不太可靠,不妨舉幾個例子說明一下。
曹樹銘校編的《東坡詞》(香港萬有圖書,1968)認為〈蝶戀花·春景〉作於蘇軾任職密州時期,理由是:「細玩此詞上片之意境,與本集〈滿江紅·東武城南〉之上片相似。而本詞下片之意境,複與本集〈蝶戀花·簾外東風交雨霰〉之上片相似。以上二詞,俱作於熙寧九年丙辰(1076)密州任內。銘頗疑此詞亦是在密州所作,志以待考。」他說的「相似」,只是因為蘇軾在密州寫的詞有「枝上殘花吹盡也」「簾外東風交雨霰。簾裡佳人,笑語如鶯燕」的字句,與〈蝶戀花·春景〉的「花褪殘紅」「枝上柳綿吹又少」以及「牆裡牆外」有類似之處,在詩情的呈現上,卻是毫不相干的。
大多數研究者認為〈蝶戀花·春景〉作於蘇軾貶居惠州時期,理由是宋代筆記提到蘇軾謫居惠州之時,在秋天要朝雲吟唱此詞,所以〈蝶戀花·春景〉必定寫於此前的春天,極可能是紹聖二年(1095)的春天寫的。這根據的是《冷齋夜話》與《林下詞談》,特別是《林下詞談》中的記載:「子瞻在惠州,與朝雲閒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淒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云:『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朝雲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身不復聽此詞。」
《冷齋夜話》與《林下詞談》的記載,只能證明〈蝶戀花·春景〉寫在朝雲在惠州唱詞之前,並不能坐實此詞一定是蘇軾貶居惠州之後所寫。有研究者指出,使用「天涯」一詞,「是蘇軾貶官嶺南時詩文中慣用詞語」;其實「天涯」一詞,並非只見於蘇軾貶居惠州之後,蘇軾在謫居惠州之前,至少還在三首詞與四首詩中,使用了「天涯」二字。比如〈南鄉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1074,作於密州)及〈臨江仙·送錢穆父〉(1091,作於杭州),都闡述了遠離都城、浪跡天涯的游離感。還有一首〈江城子‧恨別〉,作於元豐二年(1079)三月,為離別徐州而寫:「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餘幾許?春縱在,與誰同!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按照「文本內證法」,這首詞寫了天涯流落,寫了佳人分手,寫了殘紅,寫了相思,寫了情思隔絕的惆悵,遣詞用字與意境情思與〈蝶戀花·春景〉絲絲入扣,難道我們據此就說,〈蝶戀花·春景〉是別離徐州時所寫?
至於使用「天涯」一詞的詩,最早可以追溯到嘉祐四年(1059),蘇軾服完母喪,隨父親蘇洵由四川沿江東下,在荊州所寫《荊州十首》的第七首,有「故人應念我,相望各天涯」。第二首作於惠山,蘇軾在元豐二年(1079)四月品飲惠山泉水烹煎茗茶,寫了《贈惠山僧惠表》,其中有「行遍天涯意未闌,將心到處遣人安」。第三首作於元祐四年(1089)蘇軾到杭州擔任太守之時,〈次韻詹適宣德小飲巽亭〉有句:「江上同三黜,天涯又一樽。」第四首是紹聖元年(1094)蘇軾遭貶官南遷,到江西虔州(今贛州)訪天竺寺時寫了《天竺寺》,其中有「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雖然感嘆流放嶺南,或許要終老天涯,但還沒進入廣東地界,算不上是謫居惠州時的心境,不適合作為〈蝶戀花·春景〉寫於紹聖二年的證據。
3.
近年又有研究者提出了新的看法,認為〈蝶戀花·春景〉作於紹聖元年(1094)閏四月,是蘇軾定州罷官、啟程南下時,在途中所作。當時的朝政發生了巨大變化,元祐八年(1093)九月三日太皇太后高氏逝世,哲宗親政,失勢多年的新黨人物重新上台,帶著打擊報復的心理,對付蘇軾兄弟與同屬元祐黨派的人士。元祐期間掌權的一批老臣,一直自詡維護「祖宗之法」,以道德表率相互激勵;君子從政,蘭芷芳香,屬於先憂後樂的人物,此時紛紛遭貶罷官,正是詞中所說的「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新說立論於當時的政治環境,把詞中使用的意象與情愛失落之感一一對應到政局的波動和蘇軾與元祐黨人的挫敗,雖然難逃捕風捉影、對號入座的質疑,至少反映了蘇軾晚年遭貶的心境,倒也有一定說服力,可備一說。
新說指出,紹聖元年的政壇鬥爭就是蘇軾寫〈蝶戀花‧春景〉的背景:「蘇軾此詞就寫於這批元祐人士紛紛被趕出朝堂的初夏時節。所以這首傷春傷情的小詞絕非泛泛之作,而是他此時此地沉痛心情的抒發。……芳草就是楚辭『美人香草』的香草,喻正人君子,而今都遠竄天涯。……『多情卻被無情惱』,正是他多年來對宋王朝一片忠心而卻遭貶嶺南的最恰當的寫照。」假如我們不拘泥於特定的寫作時間,上述的政治鬥爭與貶謫歷程,的確反映在這首詞裡,並且通過香草美人的藝術隱喻,展現得淋漓盡致。當然,這也並不否定此詞作為情愛失落與惆悵的傑作,可以安慰世上所有失戀人癡心的靈魂。
艾朗諾在《美的焦慮:北宋士大夫的審美思想與追求》一書中,指出蘇軾的詞與前人(如晏殊、柳永、歐陽修)最大不同之處,是在抒情言事之中,直率表達了高度個人化的情感。我認為艾朗諾對蘇詞「豪放」傾向的觀察,側重於蘇軾作為詩人,要在詩情中展現自我,肯定與尊重自我人格本體,是十分深刻的見解。特別是蘇軾在經歷烏台詩獄之後所寫的詞,經常婉轉杳渺而又曲折地表達自己對生命的態度,對政治環境惡劣的抗拒,對美好理想的嚮往,對自己道德人格的肯定,也就結合了個人命運的自我追求與文字藝術的創新探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蝶戀花‧春景〉所表達的香草美人寓意,就顯得特別深刻,也是歷來評論家繞不過去的議題。
4.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好萊塢推出了一部愛情片Splendor in the Grass,由拍攝《慾望街車》與《岸上風雲》的伊力·卡山執導,娜妲麗·華和華倫·比提主演,在港台地區上演後,轟動一時,譯名就是《天涯何處無芳草》。那時我正上中學,對愛情與家庭幸福有一種懵懂的嚮往,對影片展現的海誓山盟的幻滅,以及生命際遇不能盡如人意的結尾,感到極大震撼,產生無限悵惘。影片結尾出現了一段英詩詩句的字幕,點明影片的原名是有來歷的;當時我只是覺得將「天涯何處無芳草」作為中文片名,是神來之筆,結尾出現的英詩詩句似有哲理,卻不知出自何處。
一直到我上大學,跟著英千里老師讀英國浪漫詩,才知道影片出現的英詩詩句出自華茲華斯的Ode: 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童年天真頌):「Though nothing can bring back the hour/Of splendor in the grass, of glory in the flower?/We will grieve not, rather find/Strength in what remains behind」,講的是經過歲月蹉跎,青春年華已逝,也只能直面慘澹的人生,從童真的天人體悟,尋求慰藉與幸福。後來我把這幾句詩的意思,不按格律,勉強譯成中文:「昔日璀璨今已逝/再無芳草與鮮花/無需傷懷與悲愴/知音尋覓在天涯。」詞意居然相當接近蘇軾的〈蝶戀花〉,也因此佩服電影界前輩的學殖與巧思。
這部影片講述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末的美國中西部,時代背景是「華爾街大崩盤」前後,一對青年男女癡心相戀,卻因時風保守與家庭糾葛,各自經歷了天真理想的幻滅——男主角學業不佳,被迫從耶魯退學,父親又因股災破產,跳樓自殺;女主角遭人凌辱,住進精神病院。經濟大恐慌之後,女主角病癒回鄉,見到過去風神瀟灑的情人已是一介邋遢農民……影片對生命經驗反思的靈感,應該來自華茲華斯的詩情,雖與蘇軾寫〈蝶戀花〉的境遇無關,但卻闡述了類似的人生體悟,這頗值得我們思考:古今中外,人們經歷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對具體的個人而言,其實都有類似之處。文學傑作之成為流傳千古而不衰,也正是因為作者有著刻骨銘心的經歷,展示了深刻的感悟。
蘇軾寫〈蝶戀花〉時註明了是「春景」,準確的說是暮春時節,他從季節的變化中看到時間的流逝,時間的流逝又給予他生命的感懷。「牆裡牆外」,說的是人際的隔絕,即使我們撇開元祐、紹聖年間政壇的風雲變幻,至少可以上升到社會階級分化,聯想到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聯想到宋明以來流傳在江南的民歌〈月兒彎彎〉:「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有人團圓,有人流浪,不禁觸發深沉的感傷與悲憫。多情的是有血有肉的人,無情的是無窮無盡的時間,生命既短暫又波折,怎能不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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