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五行九宮蔬食6(上)

掬月亭主廚高先生手工細切山藥絲。(圖/蔣勳提供)
掬月亭主廚高先生手工細切山藥絲。(圖/蔣勳提供)

山藥麵線襯在竹篾上,下鋪冰屑,滑潤爽口。(圖/蔣勳提供)

▌媽媽的大板刀

現代講究的廚房,總有各式各樣的廚具,千奇百怪,形式造型特殊,一件廚具拿在手上,有時候要猜很久,不知道做何用途。

洗碗機、烘乾機、烤箱、微波爐,冰箱,這是必備的,常常都按一定規格設計,隨著公寓住宅一起交屋,家家戶戶都一樣,成為一種廚房規格。

我也喜歡看乾淨不鏽鋼牆面,掛著一排一排大小不一的鍋,錚錚發亮,完全像藝術品。

「那才叫作『廚房』啊!」我也常常忍不住讚嘆。

最近參觀了一個朋友的新家,她喜愛義大利,著迷托斯堪,所以她一開始裝潢,拒絕建商制式的廚具,另外訂購,進口了整套翡冷翠的有名的Officine Gullo古典廚具。

住進去一年多,聽她誇耀了很多次,終於,她邀我去參觀。

「哇,真是好看。」

從抽油煙機的大罩頂到下面一一安置的各種爐具烤箱面板,都是清一色的粉藍系列。好像波提切利〈維納斯誕生〉名作裡微波蕩漾的地中海。銀灰的襯板,懸吊著黃銅鍛敲的大大小小十幾個鍋子。

「太美了!」我真心感謝朋友帶我參觀這樣精緻的物件。

「可以用這些銅鍋燉南瓜濃湯?」

「這個淺平底,做鬆餅很棒欸……」

我說了很久,朋友好像沒有意思要開伙。

「我們出去吃吧!」

「啊,這麼棒的鍋鍋鏟鏟,真想動手自己弄一餐啊……」

她還是沒有反應,把爐台上原裝的謹慎護膜用白淨的細麻布擦了又擦。

「你還沒用過?」

「沒有,捨不得。」

「嗯──」我看一眼這美如凡爾賽宮的廚房,可以了解把一個美女娶回家,不知如何開封的煩惱。

「今天狠心開幕吧──」我說:「不然你永遠就這樣供在那裡。」

不等她回覆,我動手就拆封了。

她尖叫一聲,撕心裂肺,然後看著我手上撕破的封膜,無奈地說:「冰箱只有冷凍水餃。」

我咬咬牙,說:「好吧,就煮冷凍水餃。」

我想到母親常說:廚房開火,房子有人氣,才叫作家。

家,漢字裡是屋頂下要有一頭豬。我小時候,大龍峒,家家戶戶都養豬。養豬,自然不會是凡爾賽宮。

凡爾賽宮其實也有過一個皇后,不想住宮殿,厭煩應酬禮儀拘束,在樹林裡另外住在小特里亞農宮(petit Trianon),還是滿豪華,也好像有種菜的菜圃,不確定有沒有養豬。

冷凍水餃在黃銅鍋裡旋轉浮沉,還是像波提切利〈維納斯誕生〉停在空中的花,一朵一朵,賞心悅目。我心裡想到小特里亞農宮,那個隱居田園的皇后最後還是在大革命中被送上了斷頭台。

我一面告訴這位朋友哪裡的冷凍水餃比較好,現擀麵皮,裡面的餡兒不會死鹹,用溫體豬肉,我說:「雖然是屍體,嚼起來不會太像屍體。」

我忽然想起母親的廚房。

「母親的廚房是多麼簡陋啊……」我心裡回憶著。

好像從凡爾賽宮忽然走進台灣一九六◯年代任何一個平常人家的廚房,土磚的大灶,黑鐵的大鍋,灶台上用切開的葫蘆瓜或瓠瓜做的舀水瓢。後來進步一點,有漏勺,用網狀的鐵線編成,也有竹編的,或者在一般鐵勺裡鑿了小圓孔,撈麵,燙米粉,涮青菜,撈水餃,都方便。

「想什麼?」朋友打斷我的回憶。

「我在想:媽媽的廚房。」

「啊……你也太落伍了吧……」

「我在想:媽媽手裡拿一把大板刀……」

「是嗎?你看──」

朋友忽然拉開凡爾賽宮一格粉藍色的抽屜,裡面平擺著大大小小各種不同形狀的廚具刀,將近二十把。每一把都美麗到像是沒有醒來以前睡美人的脖子。

「哇……」我大大讚嘆,一支一支拿起來,很想立刻在脖子上、手指上都試一試。

武俠小說裡有「魚腸劍」,或者,柔軟輕薄的緬刀。那種近似科幻的武器,可以柔軟到纏在腰間,抽出來,一道寒光,不見血痕,對方站著很久不動,倒下已經劈成兩半。

小時候在廟口看比賽切甘蔗,整條甘蔗,用刀背頂著,一聲吆喝,刀刃向下,直直把一根甘蔗劈成兩半,神乎其技。

童年的廟口其實是另一種凡爾賽宮,提供形形色色的人間故事,都像神話。

故事像神話,故事裡的人,其實不起眼,髒兮兮,流著鼻涕,打赤膊,大概錢不夠,刺青女人,只刺了半個乳房,半個乳房的女人在他胸脯詭異笑著。當他一刀劈下,那女人的半個乳房就隨胸肌跳動,甘蔗應聲而倒。男子還刀,甘蔗扛在肩上,揚長而去。

我盯著那把刀看,黑烏烏,沉甸甸,不像小說裡的「魚腸劍」,的確更接近媽媽廚房那把大板刀。

媽媽的那把大板刀,備有一塊磨刀石,沒事的時候,常常把刀放在石上磨,所以亮晃晃,跟劈甘蔗刀的烏黑不同。

我從凡爾賽宮拿起一把一把刀具欣賞,也一一問我的朋友:「這把做什麼?」

她大多搖搖頭說:「不知道欸──」

我想,刀具設計到十幾二十種類型,一定各有各的用途,有空應該拿出說明書好好研究一番。

光研究不夠,其實應該真正操作一次,可能才知道這樣多不同形式刀具的用途,可以用這樣美麗的刀具,做出多麼精巧的料理。

我跟朋友說:「妳應該多花一點時間在廚房裡。」

剛講完我就責備自己「強人所難」,因為我知道這位朋友一個星期的行程安排,二四晚上,她要跟健身教練上皮拉提斯,星期三五有國標舞課,星期六日有品酒讀書會……這僅僅是我知道的一部分。好吧,我看看凡爾賽宮,告訴自己凡爾賽宮本來就不是為平凡人設計的住處。

不住凡爾賽,不住特里亞農別墅,有誰能暸解,平凡、簡單的生活,像母親一生,是多麼珍貴的福氣啊!

為什麼母親的廚房這麼簡單?為什麼我用的詞彙是「簡陋」?

是不是在凡爾賽宮面前,我們都失去了對自己平凡簡單生活的自信。

我們夢想著一種奢華,是有一個像凡爾賽宮一般富麗堂皇的廚房。一個抽屜拉開,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樣不同的刀。然而,每一把刀,都不知道怎麼用,每一把刀,都沒時間用,每一把刀,都只有朋友來的時候展示一下。

回憶裡,母親打蛋,就用一雙筷子。鍋裡油慢慢熱,騰溢油香。蛋汁打出細細的泡,慢慢淋進熱鍋,慢慢膨起來,在鍋底攤成一個均勻的蛋餅(她叫「蛋皮」)。等涼冷了,蛋餅捲起來,用大板刀切細絲。母親包水餃,拌涼菜,都喜歡配些蛋絲,取其香潤。

買過打蛋器給母親,她玩了一次,說「不好用」,還是繼續用一雙筷子打蛋。

工具需要進步,商人不斷推新產品,可以賺消費者的錢。挖盡心思,推陳出新,最後廚房就像一個凡爾賽宮,富麗堂皇,但是,都不知道怎麼用。

母親的一雙筷子,用一輩子,可能阻礙了市場的生產消費,也阻礙了進步。

那支先進的電動打蛋器,真比不上一雙筷子嗎?這是我們已經不敢問的問題了。

小時候我愛吃芋頭,不是大的檳榔芋。檳榔芋我嫌口感粗。我特愛小小的芋艿,粉嫩粉嫩,綿密的香,母親的蔥燒芋艿只有一點蔥,一點油,純是芋頭幼嫩的甘甜滋味。

但是小芋頭去皮很麻煩,接觸皮膚會癢。母親說「愛吃你自己刮皮。」

所以我常拿個小凳,坐在廚房一角,面前一盆芋艿。我用一支鐵瓢羹,路邊攤吃魚丸湯那種,因為薄,可以刮下皮來。以後試過各種新設計的刮皮器,也沒有那支鐵瓢羹好用。

刮久了,知道不沾水,皮膚不會癢。

廚房裡有很多學習,小小的芋頭握在掌心,有的比雞蛋還小,刮皮的力道,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分寸拿捏,刮完一盆,看看自己的手,很有成就感。

住在凡爾賽宮裡,最大的遺憾是不用動手吧。不動手,怎麼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

感謝母親的廚房,讓我體會到好多氣味,體會好多觸覺,體會好多溫度,體會文字語言形容不出的色彩和形狀。感謝母親那一把平凡簡單的大板刀,這麼單純,然而她用那把刀做出多麼千變萬化的菜肴。

回到家,想清除乾淨腦海裡對凡爾賽宮的奇幻嚮往的渣滓,我認真回憶起母親的廚房,特別是那一把大板刀。

華人的傳統的廚房,大概都有一把大板刀,沒有用過,很難知道它的妙用。

我常常在廚房看母親做菜,對這把鋼刀印象深刻。回憶裡,這把鋼刀,長方形,長度大約像手掌,寬度也有四指寬,拿在手裡有點沉。

這把刀,拿在母親手裡,卻很俐落。

我喜歡看她用這把刀「片」豆乾。

「片」這個動詞,現在很少聽到了。

用手壓著大豆乾,從橫剖面下刀,把豆乾片成薄薄一片一片。左手壓著的力度,配合著右手片進去的力量,恰到好處,才能片出極薄的豆乾片。一塊老豆乾,大概可以片成六、七片,薄得像紙。再一片一片疊起,切細絲。

在旁邊看,覺得是精緻而且賞心悅目的手工。

後來看美術系學生練習白描,臨摹宋代李公麟的〈五馬圖〉,「鳳頭驄」馬鬃,細如髮絲,一條一條毛筆細線,有條不紊,我就想到母親用那把刀切豆乾絲。

呼吸不均勻,切不成細豆乾絲,呼吸不均勻,也畫不出李公麟。畫畫、做菜,都是要氣定神閒,看到畫得胡亂的臨摹稿,毛毛躁躁,我就想還是應該進廚房,從基本刀工開始。

現代廚房廚具其實有很容易刨絲或製作各種菜肴的方便刀具。

但是,手工乾絲不一樣,口感不一樣,入味也不一樣。

從小沒有吃過手工乾絲,無法分辨,就像機器麵條,和手工擀成麵條不同。吃不出來,也就很難知道李公麟〈五馬圖〉好在哪裡。

台北有兩家我佩服的手工,一是細切豆腐絲,手工細切,拌一點甘露醬油,美味無窮。

另一家日本料理小店,掬月亭,在新北投,主廚手工細切山藥麵,先片成薄如紙的透明薄片,再切細絲,細如髮絲,拌一點芥末、細蔥、柴魚醬油,滋味也是讓人難忘。菜單上沒有這道菜,平日閒暇,才有機會看主廚高先生手藝。

刀工是職人的基礎,在廚房打下手,要好幾年練刀工。有點像達文西,在老師工坊做學徒,洗筆開始,慢慢到打底,勾輪廓,上色。達文西三年後在老師的畫作旁一個角落畫了一名天使。現在大眾去翡冷翠,在那張畫前,就只看那小小一個角落。

你看那個角落,就知道這個人可以切出細如髮絲的山藥麵或豆腐絲。

那把大板刀神奇,可以片出豆乾細絲細線,像《牡丹亭》裡杜麗娘情慾纏綿時唱的「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

奇怪的是,這切出萬般柔情細線的大板刀,也可以忽然翻個面,氣壯山河,在砧板上拍薑拍蒜,大刀闊斧,像《三國演義》裡的青龍偃月刀,三通鼓聲,就要取敵人上將首級。

我母親一面做菜,一面跟我說《封神榜》《三國演義》《七俠五義》,都是手起刀落,沒有含糊,沒有拖泥帶水的扭扭捏捏。

拍薑拍蒜,刀起刀落,杜麗娘是不行的,還是要黃天霸。

母親在廚房,有時候是杜麗娘,有時候真是黃天霸。

我最喜歡看她拍蒜、拍薑、拍黃瓜,三兩下,外面不見損傷,內裡已經軟爛。我拍過一次,學母親架式,「黃天霸」,一刀拍下,滿地碎屑,薑蒜亂飛,趴在地上找,找了老半天才找全。

母親一旁大笑,教我說要用「內力」,不能硬拍。

我又想到武俠小說,高手內功,一掌下去,毫髮無傷,裡面五臟六腑都打爛了。

後來慢慢體會,也能約略用內力拍蒜拍薑。薑蒜紋風不動,裡面汁液滲透,氣味嗆鼻。薑蒜不拍,純靠切,汁液不迸發,就是沒有這嗆鼻辛辣氣味。

母親常做麵食,包水餃、包子、做菜盒子,都要剁肉。

絞肉機沒有出來之前,硬是一刀一刀在砧板上剁出細肉。有了絞肉機,起初偷懶,直接用絞肉。很快發現,絞肉和手工剁出來的肉餡兒,還是不一樣。

做獅子頭,剁肉更是基本功,在砧板上細切之後要「剁」,「剁」要利用刀的重量,有點像拍蒜,把肉內在的肌理重組。肉的肌理一次一次「剁」,翻來覆去,肉餡兒才能鬆。母親的獅子頭,加切碎的荸薺、豆腐,用蒸的,再下進湯鍋,浮在煮爛的白菜高湯中,細嫩入味,鬆軟,不油膩。這是功夫菜,刀工加火候,不急躁,不喧譁。餐廳很難這樣講究細節,我已經好久不在外面吃獅子頭了。

「剁」這個動詞,近來也少用了。肉餡兒不「剁」,乾絲不「片」,都是因為有了機器。凡爾賽宮,一直進步,人的手工越來越遲鈍。

我很讚嘆凡爾賽宮廚房的各式各樣的刀具,但是,母親一把大板刀,好像做得到以一當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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