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曉煒/將來的日子

羅曼‧羅蘭120萬字巨著:《約翰‧克里斯朵夫》。(圖/衷曉煒提供)
羅曼‧羅蘭120萬字巨著:《約翰‧克里斯朵夫》。(圖/衷曉煒提供)

▌我的實用寶典、

人生錦囊

其實忘掉一本書,與忘掉一個人差不多──只要下點「有一陣子沒看/聯絡了」的功夫,它們可以很快就從表層記憶迴路裡消失。但時不時地,曾經感動過你的隻字片語,禪機靈光,那些曾經相見恨晚、夢縈魂銷的感覺,就會像台北春雨季後再來一波的滯留鋒般,千絲萬縷、綿綿密密,在你不留神的時候慘慘戚戚地咬你幾口,浸潤濡濕侵蝕動搖你「我已經走出來了」的自信。

特別是你曾用心愛過的人,跟用心讀過的書。

我常羨慕有宗教信仰的朋友──總有本賴以安身立命的經典,可以在他們憂鬱煩悶、危疑震撼的時候,扮演苦海神燈般的角色。而我,既無緣皈依正道,又盲信理性科學,只能把聖經佛經古蘭經等當偉人傳記來讀。

但我有本自己的私淑寶書:《約翰‧克里斯朵夫》。這本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羅曼‧羅蘭,花了近二十年工夫構思、醞釀、寫出的鉅作,我把它當作實用寶典、人生錦囊、困頓稍息時的活水,與輾轉難以安枕時的助眠劑。

書是在舊書攤淘到的——窮學生要擁有這本傅雷譯就的「世界名著」,幾十塊台幣是勉強可以接受的代價。早年不講究排版美學,也不擔心視力健康,120萬字的大師心血就被無良地硬塞在五百多頁裡。當時年輕,螞蟻大的字沒當回事,看得模模糊糊的時候,也不知是感動地淚眼矇矓還是疲倦地目珠脫窗。遺憾的是,原書在退伍後遺失;之後我另行購置了韓滬麟的譯本,覺得譯得更好,更流暢。

▌讀四遍之後昇華到

另一境界

小說的時間背景設定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主人翁是名為約翰˙克里斯朵夫的音樂家,出生成長在德國,卻在法國度過大半生的音樂職涯。有人說原型人物是貝多芬,也有人說是羅曼‧羅蘭自己,但有一件事是不會錯的:無論脫胎自誰,這都是一個雄渾的、健壯的、傲然直面各種橫逆的靈魂的故事。書不只講音樂與音樂界,多才的作者還深度剖析了他所處的時代;音樂和哲學、法國對德國,貴族與平民,文化或金錢。

一開頭的引言就令人震撼:

「我把這本必將消失的書,獻給所有不能永生的一切,並想藉以大聲疾呼:『弟兄們,靠攏過來吧!忘掉一切分歧,一心想著我們一起遭受的共同苦難吧!世上沒有敵人,沒有壞人,只有受難的人;唯一持久的幸福是我們彼此間理解,從而相愛:在生命前後的二個深淵裡,智慧和愛情是僅有的一線光明,它沐浴著我們的漫漫長夜。』」

攤著剛剛被當的考卷,我告訴自己:在我生命裡必將消失的,是經濟會計統計等教科書。至於這本,我會把它牢牢地鐫刻在我不合時宜的腦裡。

從大學新鮮人到退伍老預官,我四次從頭到尾通讀了它。四遍之後不是不看了,而是這本書昇華到了另一個境界──像《周公解夢》般,每當碰到什麼人生的疑難雜症,我總能神奇地從書裡翻找到相似的段落,發現面對問題的心法,或是至少能與主人翁克里斯朵夫同病相憐,相濡以沫/淚。

好的書能讓你作夢和遺忘──至少是暫時性地記憶細胞短路,拔你出負面的情緒,不讓你陷溺在無用的蹉跌之中太久。

像拯救我出大一考試死當的「信心危機」的段落就是:「我是向虛無開戰的生命……我是在黑夜裡燃燒的火苗……我是永恆戰鬥的化身。世上沒有永恆的生命能游離於戰鬥之上,而我是自由的意志,永遠在鬥爭!」

當然「永遠與虛無的微積分鬥爭的痛苦」,和自我否定的感覺沒那麼容易就被驅除。此時就像心心相印般,書中有了以下克里斯朵夫的內心獨白:

「我被打敗了,我一無所用。」

「你覺得一切都完了?那麼其他人將是勝利者。戰鬥下去!」

「我沒有力氣了。」

「那麼,為那些強者歌唱吧!」

「我的嗓門發不出聲音了。」

「那麼,祈禱吧!」

於是我暫時遺忘了考試失敗的打擊。

▌提供面對「重逢」

尷尬的貼士

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不只讀書考試。我們還周旋在此起彼落的曖昧追逐擁有失落裡──看看底下這段:有誰能把少年初戀的激情描寫地如此入木又入味?

「沉滯的空氣顫動了……野獸般暖烘烘的大地散發出濃郁的芳香,那是花朵、果實,及熱戀中肉體的芬芳,它在狂怒和興奮的痙攣中裊裊升起。」

有得必有失。這本書也貼心地提供了不少失戀之後,如何面對「重逢」的尷尬的貼士。像當克里斯朵夫多年後與女友重逢,但又發現她已經擁有愛情時的悵然:

「於是她就以平靜的口吻,大致向他描述了她的日常生活,平時一天天又是如何過去的。她提到自己與她的丈夫時,露出了情真意切的甜甜微笑。

『啊,您愛他?』他不無嫉妒地說。

『是的。』她說。

他站了起來:『再見了。』她也站起來。就在這時,他才發現她已有身孕了。他的心頭立即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厭惡、溫情、嫉妒和無限的憐憫。……」

克里斯朵夫心裡的OS是:「(如果有人問我當時的感覺) 我的回答只能是─愛情,並帶著一臉謙恭 ……」

而我看著圖書館裡,與醫學電機資訊高材生群甜甜蜜蜜著的女神們,一面在心裡肖想摹繪著,日後可以像克里斯朵夫「請後悔的愛人贈我一縷白髮,在時間刻下的傷口上,處處裸露出她的靈魂」的畫面,一面謙恭地決定:換一個地方念書。

於是我暫時遺忘了單戀失敗的痛苦。

▌一百年後,

我們社會的現況

羅曼‧羅蘭對於社會與人性的觀察是深刻的。關於民主社會「智慧的侵蝕」與「精神的感染」群愚群盲現象,他說:

「思想一旦大眾化之後,摻進了現實的狂熱,『在抽象的理性上吹進了如夢似幻的希望,猶如開創伊斯蘭教元年的那股熱浪。』於是思想就蔓延開去,傳來播去,人人都有所觸動,但不知道是什麼人帶來的,又是如何帶來的。精神的傳染病繼續蔓延,很可能是頭腦簡單的人傳給了菁英分子。每個人不知不覺間都成了帶病患者。

在所有時代,所有國家裡,都會有這種精神感染的現象。(在民主國家來勢特別凶猛)因為這些國家在菁英階層與平民百姓之間並未保持著一道防疫的屏障。於是菁英階層也立即受到感染。儘管他們高傲又有智慧,也不能不受感染,因為他們比自己想像的虛弱得多。」

我不禁擊節稱賞:這不就是一百年後的現下,我們的社會的現況?

但當克里斯朵夫質疑法國的未來怎能由這樣一批人擔負時,好友卻勸慰他說:

「你沒見過一個真正的法國人,你說的都是一群浪蕩子,貪圖享樂的動物。他們不是法國人,而是尋歡作樂之徒,他們的騷動只是懸浮在法國民族之上,完全沒有扎根於這個民族。你看見的只是被秋天的美景和豐盛的果園吸引來的不可勝數的黃蜂,卻沒有發現忙碌的蜂房、辛勞的城市和學習鑽研的熱情。……你只看見一些腐蝕我們的寄生蟲,文學、政治、金融界的投機者……(不知法國人)對短命的主子們的鬧劇根本不在乎。」

克里斯朵夫是對民主的社會有信心的:

「我的朋友,法國是一個多麼奇特的民族啊!……我以為他們完了……不料他們又重新邁開了步伐。……那時滿目瘡痍,瓦礫遍地。我心想:『他們毀掉了一切……整個兒是一個破壞性的民族!』……原來他們是一個海狸式的民族啊!在大家以為他們熱中於毀壞時,他們卻又利用這些斷垣殘壁,重新打下一座新興城市的地基。眼下,我看見他們到處支起了建設的鷹架……」

「其實,法國人還是那麼混亂無序。首先得適應,然後你會看到在各方面發生衝突,亂糟糟的局面中,一隊隊工人還是各司其職。您是知道這些人的,他們在屋頂上不大聲嚷嚷自己在幹什麼便做不成事;不貶低鄰居所做的事也做不成事。他們大喊大叫,確實讓意志最堅強的人聽了也頭疼……然而,他們說歸說,幹照幹,每個工地都在蓋房子,最後一座城市建成了。」

這個,不就正是我們親愛的台灣呵。於是我暫時遺忘了對我們的島的憂慮。

有人覺得我盲目樂觀,認為我傻逼又天真時,我便用以下這句回堵:

「你真幸福,克里斯朵夫,你看不見黑夜!」

「我在黑夜中看得見!」他回答說:「我在黑夜中待夠久了,變成了一隻老貓頭鷹。」

最近,當老貓頭鷹開始思考「修短隨化,終期於盡」的終極人生命題時,想到書裡的最末,是如此描繪克里斯朵夫此生戰鬥已了,即將渡過冥河重生的景象:

聖‧克里斯朵夫整整一夜逆流而行,他強壯有力的身體像一塊岩石般浮出水面,左肩馱著個孱弱的孩子。……孩子用小手揪住他巨人般的前額上的一紮頭髮,用平靜的聲音催促:走啊。……終於到達了彼岸。

「於是他說:孩子,我們到了,你多麼沉重啊!你究竟是誰?」

「孩子答道:我是你將來的日子。」

對這個人人注定都只有一次的、「將來的日子」的機會,我打算自己好好體驗一下。

衷曉煒。(圖/衷曉煒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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