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相隨‧徵文示範作】宴平樂/一帖藥籤(上)

路旁,早起的鄰里們已經排起長長人龍,稜轎腳的居民一路匍匐跪下。(圖/莊祖銘,聯合報資料庫) 莊祖銘
路旁,早起的鄰里們已經排起長長人龍,稜轎腳的居民一路匍匐跪下。(圖/莊祖銘,聯合報資料庫) 莊祖銘

💻搭配創作類型|

💻劇情主要角色|吳晟、吳欣桐

💻編輯金句|但就是有現代醫學到達不了的地方,所以才會有人寧可向神佛祈求,如果醫生一帖藥下去,能藥到病除,誰還求神問佛?

文/宴平樂

「來喔,媽祖大轎,再等一下,約莫三點半就會從我們這一里走過去,我們這一里的里民,大家請起來跪在兩邊迎接媽祖。」

凌晨三點二十五分,隨著里長的廣播聲響起,吳晟從睡夢中緩緩起身,他慢慢走出屋子,站在路旁。

月亮高掛在夜空中,晚風徐徐。

路旁,早起的鄰里們已經排起長長人龍,稜轎腳的居民一路匍匐跪下。

宛如浪,一道道迎面打來的浪。

吳晟也跪下,凝視著遠方,媽祖大轎在人潮簇擁下緩緩而來。

然後吳晟趴下身軀,媽祖大轎旁的三十六執事,快速將大轎團團圍住。

繡旗隊,也紛紛將手中的繡旗揚開。

「嗚!」哨角隊吹響了哨角,轎班們這才扛著大轎,緩緩推進。

人潮中,吳晟依稀看到,在遠方,自己的女兒也隨著大轎緩緩走過來。

吳晟匍匐在地,他笑著回憶,那一年,吳欣桐三歲,她的呼吸聲總是特別急促,吳晟原本不以為意,後來發現這個狀況越來越嚴重,他開始擔憂的為了女兒跑遍各大醫院。

最後醫生給他的結論是,疑似先天性氣喘,但是因為小孩子發育未完全,所以很多症狀暫時還沒辦法很精準的判斷,如果等到孩子稍大一點,還是這樣的情況,那才能夠確定是先天性氣喘。

「目前只能暫時先觀察。」這幾乎是所有醫生給他的共識。

人生就是這樣,很多時候,該來的躲不過、不該來的求也求不來,你只能等。

就像死亡,你也只能等,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他的到來,也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他的離去。

吳晟跪在媽祖座前,他誠心誠意地說著:「弟子吳晟,因為女兒吳欣桐被診斷可能會有先天性氣喘,弟子想向媽祖婆求藥籤一支……。」

人生在世很多事情真的無能為力,只能求神問佛,在旁人看來這就是一種迷信,但是當你去問這些甘願跪在神佛面前三跪九叩的人,為什麼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的去求這些虛無飄渺的滿天神佛時候,幾乎所有人給的答案都是一致的。

只要能救我的親人一命,那我就迷信了,迷信又如何,只要我能給的,要我通通拿出來,我也甘之如飴。

「叩、叩。」

筊杯落地。

是聖筊,媽祖婆給了一支聖筊。

吳晟急忙抓著藥籤,對媽祖婆千恩萬謝,最後他到廟門口找了一家看起來老牌老字號的中藥房,並且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這樣的藥籤對於現代的醫藥法、現代醫學來說,絕對是違法又荒謬的,但是這種事情行之有年,甚至可以追朔到比醫藥法被設立的更久遠之前,後來的法規可以規範前人的習俗嗎?

這種事情就算政府立法禁止也沒有用,畢竟就是走投無路了,才會去求神佛,但凡有一點希望,誰想去踩法律的紅線。

老闆對於這些求來的藥籤其實早也已經熟門熟路,畢竟把中藥房開在廟門口,他收過各式各樣各種藥籤,看過人生百態,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媽祖廟開出來的。

「要抓幾帖?」

吳晟一臉困惑的搖頭:「沒說啊。」

老闆看了看藥籤,反覆確認過後說著:「你這藥籤是媽祖廟求的對不對。」

吳晟點點頭。

老闆又問:「那你求藥籤的時候,沒有問媽祖婆要給你幾帖嗎?」

吳晟又搖搖頭:「我哪知道這麼多規矩,我也沒求過藥籤。」

「這樣喔。」老闆想了想,摸著小鬍子說:「既然媽祖婆沒說,那不然就一帖吧。」

「一帖喔……。」吳晟低著頭喃喃自語。

吳晟也知道,藥籤雖然說是神明開的,但是用的還是現代傳統的科學中藥,到底吃了有沒有效誰也說不準,那如果要有效,怎麼樣也不會只有一帖,畢竟人間的藥石不是仙丹,總是講求一個療程。

所以一帖藥,基本上,就是吃個心安,吃與不吃,沒有太大區別。

然而說是這樣說,一帖藥,老闆開了,不拿嗎?

為了吳欣桐,吳晟還是拿了。

回家之後,三碗水熬成一碗,那一帖藥被吳晟煎了又煎、熬了又熬,煎的是他作為父親的擔憂,熬的是那束手無策的無奈。

最後他把藥端給吳欣桐。

三歲的吳欣桐晚上睡覺前,被父親攔下來,然後餵了一口。

吳欣桐小小的眉毛、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全苦的擠在一起,她瞪大了鼻孔,非常不高興的兩手插腰看著父親。

吳晟想板起父親威儀讓吳欣桐把藥喝下去,但是吳欣桐抗議著緊抓吳晟的手,接著把雙手往吳晟嘴裡倒。

父女兩個僵持住了。

吳欣桐急的喊:「你喝、拔鼻!你喝喝看,這什麼東西啦!」

「這是藥藥,桐桐喝一口,妳喝一口就好了。」吳晟喊著。

吳欣桐拼命搖頭:「不要、我不要!拔鼻你不知道這有多苦,很苦,你喝。」

吳晟拗不過吳欣桐,只好拿回藥碗,喝了一口。

然後他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巴也苦的擠在一起。

吳欣桐像是打了一場勝仗般的笑了:「哈哈,爸爸,看吧,很苦!」

但是吳晟沒有放棄,他還是把藥遞給吳欣桐:「那我們一起吃,好嗎?」

看著吳晟的表情,吳欣桐陷入了一陣天人交戰。

最後,吳晟蹲在廚房。

吳欣桐從各種不願意,跑到客廳、跑到房間耍賴,一直到最後,她終於拗不過父親,乖乖回到廚房,然後繃著小臉捏著鼻子,深吸一口氣,終於把藥給喝下去。

✽✽✽

那一年吳欣桐十六歲。

她第一次踏上媽祖遶境的路。

走在一群長者中的她,顯得年輕、漂亮又活力十足。

但是本該是花樣年華的她,卻走在這條老邁又沉重的香路上,許多人都問她到底為什麼要來。

吳欣桐只是笑著說,就因為小的時候,父親跟媽祖婆求了一支藥籤,後來吃完那帖藥,她竟然好了,宛如仙丹妙藥,一帖見效。

醫院的醫生看到這個情況都說,其實那跟媽祖藥籤沒有什麼直接關聯,畢竟本來醫院給的診斷就是說因為幼兒發展未完全,所以不確定是否與氣喘有關係,如果五歲前還是這樣,才能確認是先天性氣喘。

那既然現在已經沒事了,就表示吳欣桐並不是先天性氣喘,至於為什麼三歲前有時會有偶發性呼吸急促的症狀,醫生們也搖頭不知,但是他們都知道,媽祖廟隨便開藥籤是不合法的,處方簽用藥,絕對要合法的診所藥局才能開立。

很多規範都是這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病,沒人知道,但是不能做什麼樣的事情,卻很多人能說的頭頭是道。

就如癌症,那怕現代醫學如此發達,我們人體很多事情還是處於科學無法解釋的狀態,至今也是無藥可治。

很多人問,為什麼是我,我哪裡做錯了,哪裡不好,為什麼偏偏是我。

但是沉默如大海,人潮如浪潮,一波波浪襲來,沒人能回答為什麼。

理論終究是理論,為了這支藥籤,吳晟踏上了遶境之路,整整三年,那一年他帶著年幼的吳欣桐開始遶境,路上所有人都誇讚他孩子教的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為了那支藥籤上路,他跟媽祖婆說,只要他能走,他願意一輩子跟隨媽祖,只要保佑吳欣桐平安長大。

然後等到吳欣桐長大,就讓她自己來跟媽祖婆遶境。

十六歲,算長大嗎?

如果以法律來說,十六歲當然未成年。

但是以古人年齡來看,十六歲,剛過及笄之年,已經是可以婚配的大人了。

所以吳欣桐也跟隨父親上路,也踏上這條遶境的路。

只不過沒有人帶領的吳欣桐,加上大雨傾盆而下,在路上感冒發燒的她縮在關聖帝君的神桌下。

凌晨三點二十五分,大轎緩緩推進,醫療團的大姊看到吳欣桐,就好像看到落在水裡的小貓,一把將吳欣桐給撈起來,給了她感冒藥、薑茶,還勸她不要再走了。

吳欣桐搖頭表示:「不可以,我一定要走完。」

大姊無奈的說:「你們這些香客就是都這樣,也不管自己的身體已經這樣了,為什麼還要走完,你有跟媽祖婆許願是不是?」

說起媽祖婆,吳欣桐搖頭,突然,她的淚如雨下。

醫療團的大姊被她哭得有點手忙腳亂。

而吳欣桐卻說:「我有擲筊,但是媽祖不給我筊,我擲不到聖筊……。」

醫療團的大姊眉頭深鎖,低沉的語氣說著:「既然不給妳來,妳為什麼這麼堅持?」

吳欣桐說著:「因為我小的時候,我爸跟媽祖求過一支藥籤,還帶我走三年還願,說如果我長大了,就自己來走……。」

話沒說完,大姊打斷她:「說的很好,既然這樣,那表示妳已經還願結束了,三年完科,很棒阿,媽祖婆的意思是妳不用再走了,好好回去休息養病。」

吳欣桐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只是哭。

大轎,已經在廟埕對關聖帝君致意完,在人潮簇擁中緩緩離開。

吳欣桐低著頭,小聲說著:「我不是來還願的,我是為我爸爸來的,我爸得了癌症,我跟媽祖婆說,如果我能走完,請祂保佑我爸好起來。」

大姊沉默,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吳欣桐搖搖頭,看著那漸漸遠去的大轎,就好像一波一波的浪潮漫天打來,她不管怎麼叫喊,大轎都沒有要等她,也沒有要為她回頭。

延伸閱讀:

宴平樂/一帖藥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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