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宮惡性肉瘤 難治如同惡魔的詛咒

【天使巡房】

當護理師打開一層層紗布，最後露出那顆從肚皮穿出的腫瘤，那惡行惡狀的模樣十分嚇人，空氣裡夾雜著血腥與腐肉味，我倏地明白這場戰爭，終究還是輸了。

還記得兩年多前，曉語來到我們醫院那天。一月份的氣溫很低，猶如踏入病室裡感受到的低氣壓。曉語靦腆不多話，陪在一旁的曉語母親，面上滿是焦急。

主治醫師仔細查閱過病歷後，對我說：「這顆腫瘤很特別，它長在肝臟上緣，並且貼著橫膈膜。」她指著電腦螢幕的影像，「妳看，像不像肝臟帶著帽子？」

本來這類腹腔腫瘤，並不屬於婦癌科治療的範圍，但是病理切片卻顯示，這顆腫瘤屬性是子宮惡性肉瘤。

什麼是子宮惡性肉瘤？

子宮惡性肉瘤是一種罕見也不易發現的腫瘤，需要經由術後切片化驗才能確立診斷。子宮惡性肉瘤是從子宮肌肉或子宮內膜下層的結締組織中形成的惡性疾病，占婦科惡性腫瘤的 1% 以下。一般子宮惡性肉瘤常見症狀包括：異常出血、非月經期出血、停經後出血、陰道中的腫塊、腹部疼痛或飽漲感、尿頻。由於臨床症狀或超音波檢查，子宮肌瘤與子宮惡性肉瘤難以區分，必須透過手術移除子宮或腫瘤，或子宮鏡暨子宮刮搔術檢查，經詳細病理檢查後才能診斷，但還是有一半以上的子宮惡性肉瘤無法由子宮鏡暨子宮刮搔術中檢測出來，這也是子宮惡性肉瘤最麻煩的地方。

曉語的情況非常罕見，她的子宮與其他附屬器官沒有相關腫瘤細胞，而腫瘤細胞卻跑到肝臟外緣寄生後成長，並且以此為原發基地。所以曉語沒有與子宮惡性肉瘤有關的症狀，諸如異常陰道出血、頻尿或是骨盆腔飽脹感等。她會發現這顆腫瘤，是經由體檢發現。在腹部超音波下，意外發現肝臟外緣有一顆約莫五公分的腫瘤。經由轉診來到我們醫院。因為病理切片顯示腫瘤屬於子宮惡性肉瘤，所以由婦產科負責後續治療規劃。

我看著電腦斷層影像後問：「接下來要先手術嗎？」

主治醫師一臉無奈地說：「子宮惡性肉瘤最可怕的便是，即便切除，它也會反撲長回來，手術切除卻提供空間讓它更加壯大。」

主治醫師轉頭看著我，「多年前，我治療過一位子宮惡性肉瘤的病人，我永遠忘不了，手術後不到半個月，腫瘤沿著傷口生長，最後整個向外突出就好像異形要從腹部生出來一樣。」

她伸出拳頭比劃道：「大概跟我拳頭一樣大。」

我望著她的手想像著大概有多大，此刻我還不是非常明白那種情景，直到後來我親眼見到一顆橄欖球大小左右的腫瘤，從病人的腹部向外穿牆而出，場面恍若異形要從腹部出生般驚悚。

既然不能優先手術切除，那就來嘗試化學治療與放射線治療吧。於是第一個輪迴，首先上陣的是化學治療合併放射線治療。經過四次的化學治療後，經由超音波檢查，腫瘤的大小縮小一半。這讓我們為之振奮，首度交手的結果是惡性肉瘤吃下敗仗。

但化學治療的副作用卻嚴重影響了曉語的生活品質，因為噁心嘔吐造成食慾不振，讓原本就清瘦的曉語，BMI直逼18以下。沒有強健的身體，讓治療無法繼續下去。為此，主治醫師決定改採低劑量化學治療合併免疫藥物延續治療。

完成六次治療後，曉語的電腦斷層顯示，肝臟外緣腫瘤呈現中空壞死，而原本腹膜上的轉移腫瘤也消失不見。這個結果令人振奮，但是我們不敢輕忽惡性肉瘤的威力，畢竟如果將惡性腫瘤比喻成黑社會，而它屬於超級大哥的等級，並非一般小弟或角頭那種小角色。

主治醫師先把電腦斷層的結果告訴曉語及家人，然後建議持續使用免疫藥物維持治療成果。每個月住院接受免疫藥物治療，讓腫瘤持續被壓制避免復發。

後來曉語每月住院接受免疫治療，維持將近一年多的時間，本來我們準備假設達到兩年，就能考慮停止治療並觀察。但曉語卻發生腸胃道阻塞，從急診入院治療。電腦斷層顯示，曉語的腹膜出現新的腫瘤，因為腫瘤讓腸胃道蠕動不順，甚至造成腸子糾結成團的情況。因此讓她產生腸胃道阻塞，無法進食並持續嘔吐。

我們先採取保守療法，以鼻胃管引流加上靜脈營養針輔助，希望能讓腸胃道自行打通，避免手術治療。但是兩個星期過去，並沒有任何進展，最後會診一般外科後，幫曉語進行開腹探查手術。

外科醫師不但把阻礙腸胃蠕動的腫瘤切除，順道把腹腔裡壞死的腫瘤切除。後續的病理報告顯示這些都是子宮惡性肉瘤，並無其他腫瘤出現。

這次手術替曉語爭取到了半年的和平時間，她依舊每個月住院施打免疫藥物，希望能有戰勝腫瘤那日的到來。但卻有了新的狀況出現，某天曉語的肚皮出現腸皮廔管。

什麼是腸皮廔管？

廔管是指器官與器官、器官與組織或組識與組織間形成不正常的通道。而腸皮廔管便是指腸胃道與皮膚形成一個通道，經由此排出腸胃道內容物。

曉語的腹部出現約0.2公分左右的小洞，只要進食，便會從洞口流出液體。有時候是黃色，有時是綠色。液體並無異常臭味，而是一股酸酸的味道。照會過外科醫師後，他們認為是腸皮廔管，但並不建議手術。因為上次手術中發現，曉語腹腔沾黏十分嚴重，如果要強行將腸道閉合且關閉廔管，說不定得開一個永久的腸造口。所以曉語腹部貼著紗布，進食後更換沾濕的紗布，以一種和平共處的概念來處理腸皮廔管。

曉語慢慢接受廔管，但她總想著如果有機會能讓它閉合，那該有多好。但三個月後，又再度面臨腸胃道阻塞，但是這次廔管流出的液體異常惡臭，而且肚皮上出現大小不一的突起物。曉語這次被收入外科病房，我們收到照會申請後，前往外科病房探視她。主治醫師詳細檢查後，在曉語面前並未多說些什麼。

等到出了病室後對我說：「肚皮下面應該都是腫瘤。」

我驚訝地望著她，「可是，之前的電腦斷層結果是腸皮廔管而已。」

「那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情了，建議外科重新排檢電腦斷層。」主治醫師拍拍我的肩膀，「恐怕已經追不上惡性肉瘤生長的速度。」

當電腦斷層做完後，主治醫師看著腹腔內的切面圖，一旁的我只覺心驚肉跳。

子宮惡性肉瘤這麼可怕，曉語的腹腔裡那顆腫瘤，因為腹腔內空間不足，所以它朝向腹壁方向突出。猶如冰山一角般，肚皮突起物的下方，是惡行惡狀的大腫瘤。

主治醫師盯著畫面，半天都沒有說話。

「能手術摘除嗎？還是給點放射線治療呢？」我試探性問道。

主治醫師搖搖頭，「手術根本切不乾淨，術後只是提供更多空間給殘存腫瘤生長。放射線治療也幫助不大，至於化學治療……」她望著我，「曉語的營養狀態不佳，給了化學藥先倒下的將會是她而不是腫瘤。」

那怎麼辦？放任腫瘤生長，卻什麼都不做嗎？

「照會安寧團隊吧。讓曉語好好地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再繼續多做些什麼，對於曉語來說只是延長痛苦的生命。」主治醫師不想放棄卻又被迫停下治療，因為此刻對病人來說，任何積極性的治療都是打水漂，非但見不到效果而只會傷害病人。

外科醫師為曉語照會安寧團隊，考量她已經住院超過六十天，所以朝向居家安寧方向準備。但某天夜裡，曉語腹部的廔管大量出血，外科緊急為她施行血管栓塞並轉入加護病房觀護，經過兩周的努力後，情況終於穩定下來。

這天，我跟主治醫師趁空檔到外科病房探視曉語，當護理師把覆蓋的紗布一一移除後，她肚皮上約莫橄欖球大小的腫瘤已撐破腹壁向外突出，醜陋的腫瘤不時滲血且伴有惡性腫瘤特有的腐肉臭味。我壓住心底的震撼，同時替曉語感到不捨與遺憾。離開外科病房後，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曉語母親的淚眼以及那顆囂張的腫瘤。

病室外曉語母親聲淚俱下地對我們說：「看著曉語這樣子，我的心很痛，我多希望可以代替她受罪。可是偏偏……那是不可能的事。」

空氣裡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傷環繞，我只能擠出一句阿姨保重身體。深深的無力感，在心頭揮之不去。孩子是母親心中永難割捨的牽掛，曉語母親面對孩子病重，而且將比她提早結束人生旅行，她的無力感肯定比我還重。

或許好好把握當下，比起任何事情都重要。因為人生中變數太多，你永遠無法預測未來會怎樣。那就活在當下吧，珍惜每天的日出與日落，珍惜身邊的每個人。別再虛耗時光，因為光陰猶如千金難買般寶貴。

●專欄「天使巡房」，每月與你有約：那緹，來自北臺灣，素日在醫院裡打滾，看盡人生百態，於巨塔中陪伴病患走過人生低潮憂谷重新面對嶄新人生。更多暖心互動內容，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