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忍耐到逆轉：一位新住民的職場生存記

【飛越千里看台灣】

你在家有煮飯嗎？
有。
你在台灣有上過班嗎？
沒有。
那你會認繁體字嗎？
會。

對面商店上的招牌唸給我聽。

老闆娘說出這句話時，我心中有點不舒服，但還是忍下，因為我非常需要這份工作。

那年公公生病，我帶著兩個幼兒回高雄美濃居住，方便照顧他。先生在台北工作，收入不豐，扣除自己的生活開銷，能給我的不過一萬多塊，自己種點菜，四人吃飯也算是勉強夠用。半年後公公病情穩定，小姑們體恤我一人照顧三個，一起出錢為公公請了一個外籍看護。我雖不用出看護的薪水，但多出一個人吃飯，這僅有的一萬多塊顯得更加消瘦。有看護幫忙，我尋思著找一份零工，多少貼補家用，若有餘裕，還可送孩子去上幼稚園。這鄉下地方，市集不過一條街，店家不多，找工作非易事，可遇不可求。一間早餐店門口貼出招工的文宣，在我眼裡，紅紙上字字珠璣，可值千金，當下入內應徵。

我平心靜氣的唸出對面牆上的招牌。

你明天就來上班吧，做煎台。老闆娘說完，拿了一份菜單給我，叫我回去背起來，還不忘加一句，你會認火腿和培根嗎？

第二天，凌晨四點半，我開始了在台灣的第一份工作。煎台是早餐店的命脈，讓一個沒經驗的人第一天就站在那個位置算是一項大膽的決定，而我為了能有一份工作，也硬著頭皮上場。老闆娘快速喊著各種餐點，我必須以秒速解離她語言中傳達的訊息，汲取屬於煎台的工作內容，煎下各種食材，翻煎的速度、火侯地控制都得恰到好處，效率與品質缺一不可。所幸我廚藝尚可，自小在貧苦農村長大，諸事得做，訊練出麻利手腳，刻苦讀書的過程練就記憶事務的條理，雖初次應負這緊張的現場，亦不失章法，那一刻少時經歷過的苦在心中生出陽光，過去每一個艱苦歷練都化成養分儲存在身體各處，必要時就能派上用場。老闆娘誇我學得很快，說之前請的大陸人都沒我這般靈活。

菲籍看護桑妮第一次來台灣，國語、台語、客家語盡數不會，只會英文和菲語。為了與桑妮溝通，我努力自學英文，幸好上學時英文課我沒敢打瞌睡，簡單的構句尚記得一二，勤查字典，常與桑妮交談，英文會話能力算是找回了一些。

那天店裡來了一個來美濃自由行的老外，我操著生澀的英文問他想吃什麼，跟他介紹了幾樣我能用英文說得出的餐點。老闆娘瞪大眼睛，對於我會英文這件事充滿驚訝，問我學歷如何，那是應徵時她不曾問的問題，因為一個早餐煎台人員無須學歷，會做事即可。我說自己學歷不高，高中而已。她又問，你們大陸高中生英文都這麼好嗎？

我只說了我會用英文說的那幾樣餐點，老外本就不瞭解店裡的餐點，所以就在那幾樣中選了一份，招待事宜圓滿達成，在老闆娘眼裡，俯視或許變成了仰望，只因老闆娘和店裡其他員工都不會英文，若是有一人會，便可知曉我說的英文七零八落，勉強成句。所幸語言這東西本就是一點就通，我貧窮的英文老外能聽懂，就像我不靈轉的台語，台灣人一樣可以聽懂，我在外行人面前隱藏了自己笨拙的一面，以滿足自己那點卑微的自尊。

老闆娘有一位醫師朋友常來店裡用餐，他喜歡討論時事。那些年我因常看報紙，對時事也略知一二，與之交談頗能接上話題，此事讓老闆娘對我又多了幾分仰望，多次約我一起去那位醫師家串門。

我要回台北時，老闆娘請我吃飯，為我踐行，聊到初遇那些事，她向我致歉，說並非有意冒犯，是因之前來店裡工作過的大陸新娘都不會認繁體字。她被偏見蒙蔽了眼睛，以狹隘的認知看待她人，傷了人卻不自知。她不捨我離開，說再也找不到像我這樣的員工。

回來台北我一樣應徵了一份早餐店的工作，輕車熟路，容易上手。這一次老闆娘簡單詢問有無工作經驗，就讓我直接來上班，我會煎台，但她只需要一個倒飲料的助手，較煎台薪資略少。無妨，我趁孩子在睡覺的時間出來打工，時間短離家近就好，若是孩子感冒發燒、磕磕碰碰也我能及時趕回去。

應徵時，老闆娘看似和藹，上班時卻變了樣，不知道是何緣故。因為我是個新住民？還是單純因為我是菜鳥？總之我成了她的出氣筒，別的同事做錯了事，她的氣都發在我身上，對我的言語多有侮辱。我以銅牆鐵壁的心志忍耐她的言語霸凌。我沒有摩托車代步，而這間店離家很近，我不想離職。

有幾位常客是國小學生的家長，常聚在一起討論孩子不會解的數學題。我送餐時會順著她們的話題閒聊兩句，視線掃過攤在桌上的試卷，啊，這題答案應該是某某。我每每能說出正確答案，後來其中一位媽媽常常拿她兒子的數學試卷來問我。

有一位媽媽每次都自帶餐盒來點餐，她頗關心環境議題，我回台北之前有去福智學過半年的佛法，對於守護自然、有機農耕、親善土地、食品安全這些議題頗為關心，同溫層相吸，自然就聊上了。那位媽媽說她是慈濟人，她誤以為我也是慈濟人。

這些都是我與客人的自然互動，可這些互動卻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我每天挨罵的境遇，老闆娘對我的態度有所轉變。那段時間，我開始嘗試投稿，當我的文章出現在店裡訂閱的報紙上時，情況徹底扭轉，我發現我幾乎很少再被無理對待。

我不過以自己所能應付職場上的種種，每每在絕處獲得轉機，尊嚴不是靠別人施捨，提升自己的內在，方能守護。

●專欄「飛越千里看台灣」：石晨曦，來自中國、現居新北，讀創故事駐站原創作家，著有《八零九零我在中國的少時光》。分享一個異鄉人來台灣從零開始的心路歷程，以及所見的兩岸之文化差異。每月一篇，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