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鏡書寫地方10年的轉譯高手：專訪香港“創不同”學院

文／陳盈淳
圖片授權／香港“創不同”學院

香港的“創不同”學院成立於 2012 年，設計多元且扣緊當地社區主題的社會創新課程，推廣創新思維，同時記錄香港，激發地方能量。這幾年團隊深入「將軍澳」這個新市鎮，與居民一起書寫地方故事。面對近年香港社會的變動，“創不同”學院將繼續相信創新教育的力量，以開放柔軟的心思考與面對未來。

來自香港的創不同（Make a Difference，簡稱 MaD）協作團隊，於 2009 年成立時的主要計畫是「創不同年會」。年會初衷是促進香港與亞洲各地的年輕人交流，因此邀請本地及海外的參與者分享社會創新經驗，建立社會創意交流的窗口。隨著年會持續發展，團隊期望從事更恆常和在地的實踐，在香港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支持下，成立「“創不同”學院」。

“創不同”學院推動「社會創新教育」的初衷與運作

「我們希望恆常地推動社會創新與創意教育，彌補常規教育的不足。」加入創不同協作超過 10 年、現任策劃人 Helen 解釋，香港的教育歷程普遍偏重於分科學習，各學科之間的藩籬，使學生與日常生活及社區的聯繫相對薄弱；以分數為導向的教育體系，也讓學生的想像力受限。“創不同”學院初衷是透過跨界的創新教育，讓青年人發現自己能夠用創意改變社會，進而願意肩負多一點社會責任。

“創不同”學院在 2012 年啟動，秉承年會的精神，邀請香港本地和世界各地的社會創新者和創意工作者，以公開課、在地研習室等方式帶動年輕人關注社會議題。隨著團隊漸漸累積社區經驗，以及看見香港年輕人的無力感，計畫方向逐漸調整，集中以在社區學習作為方法，同時開拓以中學生為對象的體驗。

“創不同”學院結合了團隊成員的多元背景，每季度與不同單位合作設立主題，藉由多面向的合作，促進不同群體的互動，期望透過活動看見更多香港地區的面貌，也希望藉由居民對社區與社會的參與，培育出具社會創新思維的年輕世代。

Helen 說明，“創不同”學院通常以 3 年為基準進行規劃，並進一步細分每個年度的排程，思考每一年會發展的子計畫。針對不同年齡層，“創不同”學院設計了相應的課程，提升社會各界對創新教育的認識與參與度。Helen 進一步分享“創不同”學院的專案運作，4 至 5 月，團隊會統整結案並構思新專案，經過內部討論後，6至 7 月開始聯繫合作單位，最晚於 9 月確定整體活動計劃，接著完成場地、文案與設計的籌備，最終於 10 月至 3 月開始執行。

從有感議題出發的季度主題

在確定季度主題前，團隊會經歷密集的討論。「題目可能來自同事的個人興趣，或是回應當前的社會議題。」Helen 舉例，2018 年香港出現首個將水、沙元素納入設計的共融遊戲場——屯門公園兒童遊樂場，而創不同協作團隊內有人曾做過遊樂場的發展研究，結合社會當時的話題，便衍生了 2018 年「玩之大學」的主題計畫。

主題也會根據地區差異進行調整。例如，九龍和港島有較多空間議題；大嶼山則更多關注保育與發展議題；新界的新市鎮則因為面貌多樣，難以一概而論。而細化到每個地區，主題會更加聚焦。如在大埔區，鷺鳥與居民距離很近，團隊便會關注當地的鳥類與樹林，著眼於自然跟人如何共融；而在九龍，則會關注貧窮人口與都更計畫，反思環境和人之間的關係。

團隊成員也會從自身的體悟與改變出發。前幾年 Helen 搬到了新市鎮區域，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較疏離。過去傳統地區因發展早、環境更多元而混雜，社區人情和文化隨年月累積，能感受更強的生命力，居民之間的關係也顯得較為親密。他的自身經驗讓他對人際關係的緊密與疏離議題更有感，因此去年創不同協作團隊開始探討新市鎮議題。

這些主題的思考，仰賴於平時創不同協作成員對社會建立的觀察。至於團隊內是否曾遇到意見分歧？如何處理？ Helen 表示，「我們很少用投票，因為團隊成員多數年輕，討論過程中自然會出現共識。」他補充，團隊普遍年輕、流動率也不算高，成員來自不同背景，如建築、藝術、歷史、政策等，各異的背景沒有讓他們產生摩擦，反而是「期望看見香港更多樣貌」的共同特質，讓他們總能持續挖掘新可能。

在將軍澳舉辦公開課程　建立居民的互動契機

去年在將軍澳進行的季度主題讓 Helen 印象深刻，當時有 21 位參加者，參與程度是前所未有的熱烈。而參加者之中，有 17 位是本地居民。過往舉辦在大埔、深水埗等地的活動，當地居民通常只佔三分之一左右。將軍澳當地居民的高參與率，讓創不同思考更多背後的原因。

「我覺得一方面是將軍澳是背負較多負面標籤的地方，」Helen 說明，作為新市鎮，將軍澳經常被香港人認為無趣，街道上店家稀少，人車分隔的設計也令人覺得乏味。然而，對於當地人來說，將軍澳的規劃與天橋間的聯繫，反而令生活十分便利。

因為沒有著名的地標景點與特色，外來遊客較少，恰恰因為如此，讓當地居民能享有香港難得的寧靜與屬於當地的歸屬感。外地人的「無趣」，讓當地居民對將軍澳有更深的情誼與認同，也更能在其中定位自己。

「很多人發現他們是來自同個中學、小學，很快有共同話題，但以前沒有這樣的機會讓他們走在一起。」Helen 解釋，過去較少文化機構專注於當地的社區營造，這個新市鎮的規劃方式，亦導致傳統街區的人際互動，較難在此發生。

「去年做的方法是讓參與者一起寫一個關於將軍澳的指南。」Helen 說明，在結業展時，創不同將成果製作成實體書《將軍澳，可以這麼說》，用來自不同視角的觀點闡述將軍澳。儘管參與者大多是素人，但都對社區故事撰寫展現高度熱情。

在居民的熱情參與中，創不同協作團隊發現將軍澳有更多值得挖掘的面貌，因此接下來幾年，打算延續將軍澳地區的主題。「他們想寫的東西很多，希望未來能讓他們跟在地人多交流，有更多的資訊、訪談跟故事採集。」Helen 認為，未來可以有更多的田野環節，也不用將結果侷限於文字形式，可以深入挖掘更多可能性。

走入社區　發現比社群有效的傳播媒介

去年在將軍澳的結業展，因缺乏文化場地而選擇在商場內舉辦，意外吸引了更多人群，也收到了許多正向回饋。不僅讓商場變成社區交流的平台，也使學院接觸到往年未曾觸及的新族群與年齡層。

除了結業展外，創不同也會透過在地研習室與公開課程，增加曝光機會。團隊會在活動結束後，記錄、整合過程，以圖文形式呈現於官方網站，藉此讓無法到場參與活動的受眾也能接觸到這些內容。雖然參與實體活動的人數有限，但透過活動整理，能讓更多社區成員看到社區營造和創意如何帶來正向變化。

除了官網的紀錄與宣傳，創不同協作團隊也會思考不同傳播方式，吸引社會群體的參與。他們曾與住在大埔的本地藝術家合作，舉辦與植物相關的計畫，當時就以創意手法舉辦「蒲葵掃把掃葉大賽」，增加社群話題性與討論度，吸引許多當地居民共同參與。

「雖然社群媒體是發達的，但就我們做的計畫性質而言，社交媒體對我們未必是最好的傳播管道，」Helen 進一步指出社群的受限，因為演算法的限制、和過往的經驗，參與計畫的人大部分還是透過親朋好友、教師或同行推薦，「直接的接觸對於我們的計畫來說還是更有效。」

Helen 表示，社群媒體固然有機會建立宣傳的廣度，但在資訊爆炸的當代，深度的聯繫與互動，仍仰賴於線下的實體交流與口耳相傳。過去就有老師在同業的推薦下參與結業展，進而帶動“創不同”學院與學校的合作，例如共同討論公共空間的活化，也在頻繁互動中建立“創不同”學院與社區間更緊密的連結。

社會創新在香港：延續與傳承的困境

在社會人士參與的計畫中，進展通常會較為順利，因為報名者大多出於自身興趣。然而，針對學生的計畫，成效則更取決於與學校的合作模式。如果活動安排在正常課堂時間，學生時常因為不是自主報名，而較為消極參與活動與課程，尤其當教師沒有向學生解釋活動的意義時，這樣的情況更明顯。

「在香港製作文化創生計畫，還是一件相對困難的事。」Helen 坦言，因為香港學生普遍面臨繁重的課業壓力和補習需求，學生在課外時間難以投注於社會創生活動。此外，教師的參與度也深刻影響專案的效果。如果教師對活動較為投入，課程的互動性與成效會較佳，而某些教師則較為抽離、偏好在旁觀察，也會連帶影響學生參與的積極性。

雖然香港教育單位也會以不同名目設立社會參與的積分，鼓勵學生參與社會創生活動，但最大的問題是，師生對於社會創新的理解相對有限，或是期望在短短兩三節課堂，讓全級百多個學生體驗設計思維。也有一些教師對社會創新的想像，仍停留在「做志工」的層面，未深入探索其對地方的深遠價值。而香港政府在藝術領域的推展，時常著重於「藝術科技」，科技元素更常成為討論標的。

香港教育體制的重點放在科學與理工學科，相對忽略了人文關懷與藝術創意。Helen 認為，技術固然重要，但社會問題的解決不僅依賴技術。「要解決一個社會問題，技術只是一種方法。」背後對事情的心態，對於社會的關注與洞察，也應是一種切入的角度。

談及香港年輕世代面臨的語言流失問題時，Helen 無奈笑道：「我不覺得社會創新的活動，可以處理語言流失的問題。」但他也分享了自己的看法，最近他參加了一場新書發表會，作者分享香港本土語言的現狀。他了解到，過去在香港地區，客家話與圍頭話相當普遍，廣東話如今成為主流語言，某種程度上也是歷史的偶然。「我們講廣東話的人，其實也是犧牲了其他語言，才獲得了如今的主流地位。」

Helen 進一步指出，語言的流動是自然的過程，「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創造出更好的電影和流行音樂，讓更多人感受到廣東話的美。」語言不僅是溝通工具，更承載著許多共同的文化記憶，植根於在地居民對當地的認同。

語言與文化認同息息相關。Helen 分享，正是這種語境的存在，讓他對香港有深厚的情感連結，「許多人問我為什麼沒移民，不是因為英語不好，而是離開這樣的語境，很多事就沒意思了。」語言背後所承載的認同，是他不願離開香港的原因。

變動後如何建立安心與意義感的空間

從 2023 年至 2026 年，“創不同”學院將踏入最後階段，團隊決定藉著這次機會，試驗新策略：連續三年探討將軍澳。Helen 分享：「以往做的主題比較沒有延續性，完成當年計畫後就會結束，這一次希望能連續三年都在同地區進行計劃，這樣才有機會真正深入了解、認識地方。」

提及香港的現況與未來趨勢，Helen 分享他對於社會的觀察：「趨勢是不少人已經沒有那麼喜歡盛大的活動了。」部份香港人對於大型活動的興趣逐漸減退，轉而追求的是深度內容。Helen 認為，把事情做好很重要，但「如何延續、帶來影響」才是當代更重要的議題。

當前香港社會，因為經歷過許多變故，加上經濟環境不佳，群體普遍疲憊不堪，社會團體更該著眼於提供能夠幫助人們梳理思緒的靜態空間，重建一個安全且有意義的公共空間，來承載這些深層的情感與思考。「對文化鑑別有熱情的年輕人還是很多，比較嚴重的問題是社會整體的氣氛、悲觀的心態。」Helen 說明，可能過去年輕人投放百分之百的熱忱，但結果不如預期。讓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是諷刺地去看待現在社會發生的事，也擔心廣東話及其文化的將來。

這種擔憂讓部分人變得排外，眼光也更加局限在本地。Helen 認為在這樣的背景下，仍應保持開放的心態，從其他地方借鑑有益的經驗。「上週有一批來自大陸的大學生來香港交流，一開始我們也擔心雙方的文化隔閡，但在一對一的交流中，也發現他們對香港的欣賞與可以互相學習的地方。」

面對香港當前的情況，Helen 一如當初期望散播社會創新與教育的初衷，用開放、柔軟的心去思考與面對未來。

●本文為 《貢丸湯》35 期「地方書寫者，世界募集中」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頻道。原文為「社會創新為基底的地方記錄與轉譯：專訪香港“創不同”學院」，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