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北院特展「看得見的紅樓夢」策展看點與聚焦文物

文∣王亮鈞（作者任職於國立故宮博物院器物處）
圖∣國立故宮博物院

《紅樓夢》是一部小說，一部追憶盛清時期的貴族世家，榮景似水年華的小說。小說裡瀰漫著，作者曹雪芹（約1716-1763）（註1）對於往事的痴迷與回望，以及對於盛極而衰、家族敗落的嘆息。這也是為什麼，魯迅（1881-1963）曾言：「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展覽以三個軸線展開，一、「大雅可觀」：呈現《紅樓夢》迷人之處，在於貴族階級精緻的物質文化，在於其為作者生於江寧織造世家的生命經驗，所顯現出的富貴榮華（註2）； 二、「異物奇貨」：挑揀書中來自外國的舶來品，提示作者以此襯托賈府的時尚，提示正因作者身處的時代宮廷流行「洋貨」，所掀起的仿效風潮（註3）；三、「一番夢幻」：說明書中人物依據使用、相關聯物品的描繪，塑造出不同的性格與隱喻，塑造出女性短暫卻燦爛的生命姿態，令人憐惜與不捨。

《紅樓夢》是從一塊石頭開始的，一塊女媧補天遺留的石頭，幻形入世、降生賈府，成為銜玉而生的賈寶玉開始的。「玉，石之美者。」與貴族身份、君子品德等息息相關（圖1）。生於三代襲替江寧織造曹家的曹雪芹，透過「補天石被棄」，隱喻著其與男主角—也就是賈寶玉（圖2），在面對百年貴族沒落的困境下，皆「於國於家無望」。歐麗娟已精闢地指出，《紅樓夢》敘事架構中的石頭神話，即那塊女媧補天未用之石，就是德美兼備的玉石，而非一般的石頭。曹雪芹藉由中國傳統文化貴族階級對於玉石的崇拜，合理地解釋，該石得以轉世至貴族世家，乃至對於貴族世家末世的哀嘆，以及對於「於國於家無望」的懺悔（註4）。

《紅樓夢》提及的器物琳瑯滿目，材質相當多樣，包含瓷器、銅器、瑪瑙、漆器、金銀器等。以瓷器來說，提到宋代名窯，像汝窯，像定窯，也提到明代官窯，像宣窯，像成窯，妝點著賈府、大觀園的日常。曹雪芹將這份日常，包裹在精緻講究的古董瓷器裡，以及清代仿古的當代瓷器中。汝窯（圖3），「晨星真可貴」，卻數次出現於書中，有盤、美人觚與花囊；定窯（圖4），「顏色天下白」，寶玉生日開夜宴，就以四十個定窯碟盛酒饌果菜。低調奢華，令人印象深刻。

除了選用古董或仿古董的器物，器物如何使用及搭配，也是曹雪芹強調賈府品味的重點。探春（圖5）房中「大觀窯的大盤」，盛著「嬌黃玲瓏大佛手」。以汝窯天青的釉色，襯托嬌黃、散發清香的佛手，顯得典雅又精緻；瑪瑙，是一種帶有自然紋理、光華耀目的礦物，有著斑斕的表情。《紅樓夢》出現的瑪瑙（圖6），有枕、碗、碟等，有著多樣的形制，碟子的全名為「纏絲白瑪瑙碟子」。原本放在寶玉房中槅子上，後給探春送荔枝去了。因為，「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好雅致的畫面。曹雪芹並不描述新鮮荔枝的滋味，卻借與瑪瑙碟子的視覺搭配，道出寶玉、探春優雅的品味。

《紅樓夢》的成書時代，是在中西文化交流、全球化貿易日益蓬勃的十八世紀。在當時，西方的傳教士陸陸續續抵達中國，帶來許多來自異域的舶來品，也就是俗稱的「洋貨」，如裝有鼻煙的盒子、通透的玻璃小瓶、佩戴在身上的懷錶等，皆成為宮廷流行的新奇之物。此所產生的擴散效果，不僅僅只是影響與宮廷關係密切的曹家，亦反映在曹雪芹筆下的賈府。此外，來自日本的漆器，在書中同以「洋」字形容—「洋漆」，共同妝點著賈府的時尚品味。

五十二回，寶玉寵愛的大丫鬟晴雯（圖7）生病，發燒頭疼、鼻塞嚴重。寶玉特別命人取「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圖8），使其嗅聞盒內「汪恰洋煙」，也就是鼻煙。鼻煙珍貴，容易受潮走氣，多以製作密合的盒、瓶等盛裝。當晴雯以指甲挑了些鼻煙，嗅入鼻中，「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將鼻煙通嚏之效，描述地極為生動。金星玻璃，即溫都里納。溫都里納，音譯自法文「aventurine」，原意為「內含金星之棕黃色寶石。」引申為「人造溫都里納，仿此寶石所製的玻璃或陶器。」（註5）翻閱乾隆朝《活計檔》，可知「溫都里納石」即「金星玻璃」（註6）。經人造燒煉、布滿金星的玻璃，大部分為歐洲傳入，少部分為清宮玻璃作坊製作。該類製品在當時屬珍稀之物，曹雪芹自然而然地寫入小說，顯現自身乃至書中賈府的富貴與時尚。

「假作真時真亦假」是《紅樓夢》裡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話，暗示著書中所及，是真，也是假。曹雪芹透過虛幻的「補天未用」之石，通靈下凡，引領我們看見真實世界裡的繁華與衰敗，看見女性生命的美麗與哀愁，以及不同形式的悲劇。為了讓小說畫面著色，作者特別用了許多具象之物，如荷包（圖9）、飾品、佛手等，勾畫著人物各自的輪廓與性情，乃至作為象徵、串連故事情節之物。也因此，「物」在書中無所不在，讓小說創作與現實生活，產生連結。

《紅樓夢》離不開「情」，親情、愛情、友情、主僕之情。情又與「人」之間的互動，緊密絣織。人又透過「物」的點綴，顯得立體而有溫度。「物」，讓小說有了畫面，成為看得見的《紅樓夢》。

備註：

註1：曹雪芹的生卒年，可能約為1716-1763，參見：黃一農，《紅樓夢外：曹雪芹《畫冊》與《廢藝齋集稿》新證》（新竹：國立清華大學出版社，2020），頁18-23。
註2：有關曹雪芹家族之研究，參見：黃一農，《曹雪芹的家族印記》（新竹：國立清華大學出版社，2022）。

註3：有關乾隆朝宮廷的時尚及其影響及擴散，參見：賴惠敏，《乾隆的百寶箱：清宮寶藏與京城時尚》（新北：八旗文化，2023）。
註4：歐麗娟，〈神話的操演與破譯〉，《大觀紅樓：歐麗娟講紅樓夢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頁234-264；歐麗娟，《紅樓十五釵》（臺北：聯經出版社，2023），頁12-21。
註5：李治華，〈“溫都里納”一詞原文的商榷〉，《紅樓夢研究專刊．第七輯》（香港：香港華商書局，1970），頁95-96。轉引自黃一農，〈「溫都里納」「汪恰洋煙」與「依弗哪」新考〉，《曹雪芹研究》，2016年4期，註1，頁47。
註6：黃一農，〈「溫都里納」「汪恰洋煙」與「依弗哪」新考〉，頁44-57。

●本文摘錄自《故宮文物月刊》495期6月號〈「看得見的紅樓夢」特展概介〉。

展覽資訊：

看得見的紅樓夢
時間：2024/05/17〜2026/05/17
地點：故宮北部院區203陳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