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中雋永「聲」響！回味百年來火車歌謠中的聲與情

文∣ 黃裕元　　
圖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黃穎超

說出清國一朝代　透出一歌唱出來　臺灣事志天下知　造起火車先出來，

新造火車行鐵枝　無跤能行不真奇　欽差設計思計智　百姓聞名數念伊。

在臺灣歌謠發展過程中，火車可說是如影隨行，更不時發出其熱烈的呼聲，前引兩段的七字歌，是以 1895 年乙未之役為題的歌謠「民主歌」開頭，象徵火車與歌謠之間既深且久的緣份。

火車、歌謠的不解之緣

劉銘傳造火車之後，歷經改朝換代，1908 年西部縱貫鐵路開通。這時日本正好流行起「鐵道唱歌」：七五字相加為一句、四句為一段，以簡單反覆的旋律、多段式長篇歌詞來講故事，像火車行進，一站接一站表現各地的風光與特產。1910 年刊行的〈臺灣周遊唱歌〉，全長 90 個段落的日文長歌，近年被製作成初音歌唱版，用超萌的聲音，重現百年多前的環島風光。

日本人熱愛鐵道旅行，事實上，早期臺灣人對火車的熱愛也不遑多讓，流傳民間的「歌仔簿」裡頭，有許多描寫搭火車的新奇故事。臺史博收藏的獨家手抄本《嘉義樟腦歌》，描述一批臺北三峽的青年前往嘉義當腦丁的故事，大半篇幅是描寫搭火車的風光。同時代的歌本《最新周遊歌》，講福建人來臺灣謀生的故事，到臺灣後的篇幅也幾乎都在講搭火車四處周遊、樂不思蜀的情節。1920 年代歌謠大師梁松林編寫「廖添丁」故事，講到添丁決心離家，從豐原徒步走到十六份，在舊山線勝興車站上車後，逐站描述各地的風光與人文特色，也花了好大篇幅才抵達臺北。

由這些唸歌文獻可以感覺到，對當時的臺灣本島人來說，搭火車不但體驗新奇，更可飽覽各地風光，於是「歌仔仙」加油添醋詳述細節，聽眾也都聽得津津有味。不過熱潮維持不久，1930 年代臺語流行歌盛行時，本土流行歌中講述的多半是青年們的自由戀愛思想，火車的歌卻幾乎沒再聽到。

到 1960 年代，社會環境丕變、鄉間人口大舉向都會流動，與火車相關的流行歌突然又暴增起來，當中有喜有悲，演繹各色不同主角的視角與心情：黃西田的〈田庄兄哥〉，是一個農村青年搭長途火車去臺北找工作的過程；由文夏演唱，搖擺著扭扭舞節奏的〈快車小姐〉、美黛演唱的華語歌曲〈飛快車小姐〉，主角都是當時北高飛快車的隨車服務人員；葉啟田的〈車頂水姑娘〉，是被車上的美女迷到恍神的男乘客。車站送別、車上傷感的名歌更是俯拾即是：〈車站惜別〉、〈哀愁的火車站〉、〈無情的火車〉、〈最後的火車站〉、〈臺北發的尾班車〉、〈高雄發的尾班車〉等，此情此景，就連「離別的月臺票」都顯得很有戲。

火車歌謠一直流行到 1990 年代，姜育恆的〈驛動的心〉，張秀卿的〈車站〉、林強的〈向前行〉、羅大佑的〈火車〉都是經典不退流行的好歌。臺北流行音樂中心在 2021 年推出的常設展，就特別策劃了一節平快車箱播放互動影音，讓大家回味搭火車聽老歌的情景。

愉悅的火車小劇場

前述熱鬧多元的火車歌謠，有好幾首開頭是以火車汽笛的聲音開頭，也有用細碎的鼓聲、低音喇叭等樂器作為節奏，來模仿火車啟動的行進聲。

1943 年呂泉生採編發表民謠〈丟丟銅仔〉時，歌詞就「火車行過⋯⋯磅空內，磅空的水⋯⋯滴落來」一段，1964 年，幸福唱片林福裕將之編唱成男聲合唱版，加上開頭合音「嗚嗚，歐偶歐偶～」接著細碎層疊、漸次急促的小鼓聲，唱完主歌後再放慢合音收尾——到站歇息，是具擬音效果的代表性火車音樂。

火車聲響在音樂中的運用多半不僅是寫實，更帶有濃厚的寫意、抒情效果。文夏的〈快車小姐〉改編自日本童謠〈汽車〉，「汽車」在日文有著蒸汽火車之意，節奏明快、熱鬧輕盈，反映這時火車給人平穩、快捷的社會印象，人們面對現代化的大型機具，體會其速度感與便利性，於是把火車行進想像成扭扭舞節奏，陶醉其中。

輕鬆的火車流行歌，另有一首葉啟田的阿哥哥名曲〈車頂美姑娘〉，特別值得推薦：

坐火車過磅空 心情真輕鬆

車頂一个美姑娘 目睭真活動

喙䫌胭脂抹紅紅 長長烏頭鬃

看人着用目尾送 害我心臟跳恰恰

欲問妳一句話 毋知通毋通

這首歌也是翻唱自日文歌，原詞跟火車卻完全無關，日文歌情節是眼見心愛女孩搭上了高級轎車，心底感到無限的酸楚，懦弱地獨自流淚。葉啟田的師父「歌壇怪傑」郭大誠，搭上輕快的旋律，以臺灣人慣用的火車歌謠句式——「過磅空」、「到嘉義」、「過鐵橋」——起頭，重寫歌詞。三段歌詞成就一個故事：搭火車心情好，看見美女特別興奮，經過好幾站、終於鼓起勇氣靠過去，突然被月臺的哨聲打斷，看對方對我笑，終於開口搭訕⋯⋯身體的搖晃感、耳朵裡的玲瓏聲、劃破寧靜的哨聲、女孩讓人意外的回覆，富有現代感節奏，搭上民間詩歌興味的故事，成為戲劇張力十足的火車小劇場。

無情火車有情人

火車歌謠有快有慢，情感層面卻顯然以傷感者居多。改編自西洋歌曲“One Way Ticket”的臺語歌〈無情的火車〉，歌詞：「咻咻咻！火車起行 我欲來去 目屎流未定 嗚嗚 一台無情火車向前去⋯⋯」強烈表現出屬於機械時代、無暇回顧的現代感，就在「無情火車」的襯托之下，「有情人」顯得是如此寂寞而渺小。

黃西田的〈田庄兄哥〉，表現出臺灣火車人生的典型，這首歌中現聲的是不願待在農村、要去臺北打拼的青年。開頭火車汽笛聲，接著鐵輪滾動：「噢噢～毋願擱鼻田庄土味所以欲來再會啦 趁著機會趁著機會 火車載阮欲去喲⋯⋯」他交代留在家鄉的女孩「來去都市 若趁有錢 我會返去」突然恍神「售售埔埔售埔埔」車輪機械聲把他拉回到現實：「踮車內搖來搖去 也搖到臺南⋯⋯」月臺傳來賣便當壽司的叫賣聲，帶出在人群中不被理解的孤寂。

火車聲襯托出的也是奮發堅強的年輕意志，1964 年「田庄兄哥」的故事，出現於林強的〈向前行〉裡，也再現於羅大佑的〈火車〉，所思所想卻有微妙的不同。且請特別注意「和音天使」的聲音，〈田庄兄哥〉全然獨唱、沒有合音，〈向前行〉則是長音的「嗚～嘟～恰恰 恰恰」，合音在中後段不斷的重複，讓火車的聲響襯托到歌聲的後面去，羅大佑的〈火車〉節奏強烈反覆，唱到最後是「嘿咻嘿咻 嘿咻嘿咻」，是帶點煩悶、疲勞卻又停不了的前行。

不同世代、歌謠的主人們，都曾指望在繁華之地開創一番事業，1960 年代的「田庄兄哥們」是打帶跑的一代——賺了錢就打算回轉故鄉，1990 年代高唱〈向前行〉的青年則是義無反顧，他們自認能作為都會的新主人，火車的擬聲躲到襯底音去、成為人生行進的伴奏，在經歷都會的生活後，枯燥與反覆的疲勞像「火車」那樣一節接一節地襲來，五味雜陳的心情，都反映在火車歌謠裡。

車上的人畢竟是有方向的，固然傷感卻也懷抱希望，別忘了，還有一批杵在月臺上的人們，傷心的等待著。聽聽姜育恆的〈驛動的心〉、還有張秀卿的〈車站〉吧，開頭都有火車汽笛與行進的聲音，來來往往，不管是什麼樣的火車，總能代替我們發出吶喊，滿載各色各樣的遺憾與惆悵。

歌曲參考資料

●〈無情的火車〉 Jack Keller&Hank Hunter（Ｏne way ticket），蜚聲 詞，陳芬蘭 唱，亞洲唱片1960。

●〈快車小姐〉大和田愛羅 曲（汽車），愁人（文夏） 詞，文夏 唱，亞洲唱片1963。

●〈田庄兄哥〉遠藤實 曲（イヤサカ．サッサ），葉俊麟 詞，黃西田 唱，五虎唱片1964。

●〈丟丟銅仔〉臺灣民謠，呂泉生 採編，林福裕 編曲，幸福男聲合唱團 唱，幸福唱片1965

●〈車頂美姑娘〉吉田正 曲（チェッチェッチェ），郭大誠 詞，葉啟田 唱，金星唱片1967。

●〈驛動的心〉梁弘志 詞曲，陳志遠 編曲，姜育恆 唱，飛碟唱片1987。

●〈向前走〉林強 詞曲唱，滾石唱片1990。

●〈車站〉林垂立 詞曲，張秀卿 唱，歌林唱片1993。

●〈火車〉李坤城 詞，羅大佑 曲唱，滾石唱片1993。

※本文出自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觀‧臺灣》第57期「鐵道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