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與荒謬並存的溫柔──提亞戈・羅提吉斯✕日內瓦劇院《不可能的邊界》

圖片取自國家兩廳院臉書  攝影|張震洲
圖片取自國家兩廳院臉書 攝影|張震洲

狂粉的日常】

文/鳳君

劇院是個很特殊的場域,不管是愜意的午後還是微醺的夜晚,這裡可以將人們聚攏起來,跟著舞台上的一舉一動,專注、著迷、沉浸並聚焦在眼前的故事,腦海中卻時不時也跳脫出當下的時空,遙望著地球另一端的世界。

爆炸就跟心跳一樣,只是比較大聲

導演提亞戈・羅提吉斯(Tiago Rodrigues)因為父親是報導新聞的記者,母親是懸壺濟世的醫生,間接接觸並了解急難救助現場,他經常思索應該講故事讓世人聆聽,還是應該利用更具體的管道來拯救世界。

《不可能的邊界》劇本取材自真實訪談與田調,跟國際紅十字委員會(CICR)和組織(MSF)在日內瓦的工作人員見面,COVID-19疫情期間,演員也一同加入線上視訊訪問的過程,共同梳理大量的口述記錄,披露人道救援工作者的難題和對這個世界的企求。

作品並非以紀錄劇場(théâtre documentaire)的形式呈現,而是塑造真實的紀實劇場(théâtre documenté);演員不僅是述說的載體,也成為鏈接雙方的媒介,觀眾和自己身處在單一空間,情緒交互著曲折起伏,細微且小小的變化迴盪在呼吸裡,因此每回現場演出都可以說是獨一無二,醉心迷人又深刻。

一百二十分鐘的演出,只有四位演員、一位打擊樂手、一大幅落地的白布和綿延出去負責支撐的十幾條纜繩。初始的鼓聲忽遠忽近,正當疑惑這是在比擬轟炸聲還是大家的心跳聲時,精準的立體環繞聲響滿滿地將我們包圍,無法逃離;僅僅五分鐘,整個戰地的不安和焦慮,氛圍就此建立起來。

圖片取自國家兩廳院臉書 攝影|張震洲

四個演員輪番細訴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這些人道救援工作者的慷慨分享,不全然是悲痛跟心碎的,有時會讓你會心一笑,下一秒又窒息難耐,也許溫馨幽默的環節也同時充斥著荒謬與不可思議。舞台上沒有任何暴力、血腥、飢餓、衝突、凌辱、難民營或檢查哨等令人害怕的不堪畫面,純然突顯並坦率直白傳達這些人道救援者的觀點和所見所聞。

劇中以「不可能地帶」來通稱急難地區,相較於沒有發生或尚未發生戰爭的和平地區則稱作「可能地帶」。觀眾能夠經由台詞的蛛絲馬跡去推敲或辨認出是哪個真實地點,但巧妙抹去人名、地名跟國名,大幅降低固有的刻板印象,避免將既定的政治或歷史脈絡套用其中;另外,也提醒了我們,太平盛世與人道危機並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分立,世事難料風雲變色,或許需要急難救助的人們就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巨大笨重的白布會隨著時間推進緩緩抬升多處,是繁多擁擠的戰地帳篷,是遼闊無邊的山丘,也是密佈不見日的烏雲籠罩,戰地的所見所聞以簡樸的場景、台詞、肢體和音效凝化在舞台上,看似輕婉描繪沉重的話語,卻不留餘地撞擊你的每個毛細孔。

絕倫的聲效搭配樂手出神入化的技巧,大鼓小鼓鑼鈸營造出低頻的持續震動,猶如身歷其境。音波的扭曲、遠近、擴大、延伸和發散,彷彿遙遠的地鳴,找不到從哪個方向來,雖然無形卻非常強烈,蔓延到劇院每個角落;就跟不長眼的子彈和空襲砲一樣,毫無規律且尖銳地劃破空氣,不舒服的心悸和顫抖,一時間無法平靜,除非打擊樂手停下,才能深呼吸緩解那份恐懼。

雖然有人認為導演的手法太過低調跟一致,加上現代的藝術創作常常追求大量華麗的視覺輸入和感官刺激,所以如此偏向諧和的敘事手法難免讓人昏昏欲睡;但導演沒有虛張聲勢的減法美學,創造出的劇場力度,即使在靜默的片刻中也令人震撼不已。

身為人道救援工作者,不停穿梭在不可能及可能的地帶,除了學會存活,心境也要隨之切換,他們眼中豪無意義的暴力衝突,彰顯的不是悲劇就是荒誕:在遍布飢餓災民的不可能地帶,前任同儕使用高級素食飼料餵養貓咪、不洗頭會死的女性救援者,在乾旱缺水的不可能地帶遇上傾盆大雨、在一包血袋和五位瀕臨死亡的孩子間,被迫做出選擇、缺乏經驗的工作者空降職位,如何獨自管理種族大屠殺後的難民營、一位剛失去嬰孩的年輕女性,下一秒動作卻是輕柔擦拭醫師白袍上的血跡、偶爾自嘲該如何應付那些問候你「所以在那邊過得如何?」,卻總是沒有心理準備聽到殘酷回答,久未碰面的老家親戚。

一再重複的危險場景,死亡與生命的拉鋸,人類的韌性與尊嚴一覽無遺,但他們就算看得再多也依然感到驚愕跟不知所措。

圖片取自國家兩廳院臉書 攝影|張震洲

負責演前導聆的劉致昕先生提到,人道救援者和記者必須面對的可能還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是遭逢重大創傷事件後,出現的嚴重壓力疾患,有些人回到正常生活後(也就是回到可能地帶)仍被持續困擾著,是心理素質不夠堅強嗎?不是的,創傷來自生存本能,不是什麼心理素質問題,即使反覆曝露在壓力下,也不會讓你「變強」。

我以為可以幫助這世界!

我發現無法幫助這世界!

這世界已無法被拯救!

人道救援工作者表示:「我們只是在爭取時間而已,不是改變世界」,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是好萊塢裡面那種拯救世界的正義英雄,有些單純生活無聊,有的個性乖僻古怪,有的甚至只把急難救助當成一份工作。他們也擁有自我思辯跟批判能力,理解人類目前的困境和問題癥結,不過即使再怎麼努力阻止暴力的發生,仍舊有更多的衍生暴力;那為什麼還要從事這項看似徒勞無功的工作呢?作品留下這個開放性問題,成功且清楚地直面當代權勢及控訴政治無能,透過劇場丟出無止盡悲慟憂傷的質疑。

導演在結尾時讓鼓手加布里埃爾・費藍迪尼(Gabriel Ferrandini)自由即興發揮,演繹出各種混亂、嘈雜、煎熬、躁動和震驚,最終,劇院回到了原先的樣子。我們或許困惑,無法理解,甚至滲出一絲絲罪惡感與內疚,但就在此刻,地球的另一端,仍有一群人道救援工作者,選擇從「可能地帶」回到那「不可能地帶」,努力不懈的繼續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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