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聰洲/輕輕問聲《新娘妝》何時再回臺?

新娘妝劇照。(圖/林美虹提供,Barbara Aumüller攝)
新娘妝劇照。(圖/林美虹提供,Barbara Aumüller攝)

文|魏聰洲(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歷史與文明博士)

圖片提供|林美虹(奧地利林茲國家劇院舞團藝術總監)

《新娘妝》(Die Brautschminkerin)是一部2011年在達姆斯國家首演的舞蹈劇場作品,創作者是該劇場舞蹈總監林美虹,以李昂小說《彩妝血祭》為創作靈感、為故事背景;對很多藝文界人士而言,這兩個名字是臺灣舞蹈史與文學史最為耀眼的才女,至少,《新娘妝》是此事件主題的藝文創作裏,陣容最為頂尖的跨界合作。這部舞蹈精彩到入圍2011年的浮士德獎(當時達姆斯國家劇場三百年來的最高榮譽),精彩到2017年《Die deutsche Bühne》雜誌的評論家調查為年度最佳舞蹈作品,它在德奧從2011到2017年共演了五十幾場,演到德奧臺都有人在問:「那臺灣呢?二二八事件發生地點的臺灣呢?莫非這樣的主題對於這個島嶼仍是過於敏感的?

新娘妝劇照。(圖/林美虹提供,Barbara Aumüller攝)

二二八記憶的釋放

二二八事件曾是這個島嶼最為被官方禁絕的歷史記憶,相關傳承是由小說家與史家隱晦地進行,直到鄭南榕等人於1987年將之公開做為上街遊行訴求,該記憶才從書本文字釋放為公共場域的行動,跨了這一大步,開拓了各領域藝術家投入的空間;電影上是1989年的《悲情城市》(以一種較曖昧的方式),雕塑上是1989年詹三原在嘉義火車站前私立的紀念碑作品,戲劇上是1992年河左岸劇團的《海洋告別》,舞蹈上是1992年蕭渥廷的《走過流淚谷:二二八悲歌》,美術策展上是1993年南畫廊的《紀念二二八臺灣畫展》,管弦樂上是1993年蕭泰然開始創作的《1947序曲》。在這些年份,二二八事件的受創記憶仍然受到大眾媒體公開地汙化,上述名字之中的詹三原被報復性羅織罪名入獄一年多,蕭渥廷則被連署控以挑撥種族情結。就在此政治氣氛下,李昂於1995、1996年間寫下了「彩妝血祭」。

1990年代,二二八事件記憶的重建工作不斷往前,衝突也逐年增大,臺灣人當時還無法平心靜氣地說社會共識將逐漸生成,反而是多少帶著畏縮與迷茫看待這場悲劇的年年重提;瘡疤結痂之前要先以刀子劃開,讓臭膿流出,那年代就是處在此膽戰心驚的階段。做為該時空產物,李昂這部作品不斷地將讀者帶入痛苦深淵,死亡腐味如影隨行,國家暴力加害者的身影是模糊的,是混入人群便找不出來的;至於受害者,若不是被定性為另一型式的加害者,就是被性嗜好帶入沉淪的迷途羔羊,受害者與受害者之間的衝突一再被強調,導致死亡;最後在送水燈的場合,主角的投水象徵了救贖無望。

《新娘妝》與「彩妝血祭」

遠在德國的林美虹並不同感於此記憶重建所引發的紛紛擾擾,她早在1975年便留學歐洲,之後幾乎都在歐洲工作,創作也幾乎都是在歐洲議題與作品找靈感。直到二十一世紀,才經由臺僑朋友杜淑真(阿杜)的引導,進行臺灣史大補課。要在一、二年內消化掉三十年來累積揭露的國族創傷,只能是讓血淋淋場面如大浪洶湧奔來,這帶給易感的藝術家驚嚇與夜不成眠,嚴重到一度自我懷疑能否完成一件作品來回應它,嚴重到大病一場,阿杜不得不把她接回家照顧幾天。一位原本一年有兩、三部新作產量的奇才,以故里事件做為創作主題,竟然得煎熬兩年才能開出花朵。

產生於不同時空脈絡,《新娘妝》與「彩妝血祭」的相似僅是表面的。作於二十一世紀的重新閱讀,《新娘妝》進行了結痂後的超渡;林美虹為觀眾們佈下許多昇華痛苦的線索:在舞劇的行進中,觀眾可以輕易地指認出國家暴力加害者,並且痛快地厭惡他;觀眾可以從一群男女同時穿著新娘服盛裝舞蹈著,感受到該性嗜好也帶來愉悅,而不盡只是受社會排斥而得的恐慌;觀眾可以從舞者以墓碑作踏腳石,作勢飛翔於空中,感受到靈魂的解脫;觀眾可以在台前看到貫穿全場的化粧動作,深刻感受母子情的恒定;觀眾也可以從送水燈之點點亮光,以及鐵絲圍欄在最後時刻的移去,接收到眾志成城、終將平反的暗示。撇開血緣論,它自是一部很典型的西歐作品:面對集體創傷,指引創作思考的是如何昇華受害者苦難、如何撫慰觀賞者,並且放手去做;創作者此立場站得很堅定,不只是自怨自艾,不止息於憤怒,不以炫目的藝術手法來隱晦掉該揭露、該控訴的部份,也不以隱形自責交換更廣泛陣營的支持,這相較於臺產的二二八藝文創作是很突出的。可能,並不身處於島嶼也是助力,創作中的她不必考慮那些對此記憶重建有敵意者的情緒,不必考慮總是前瞻後顧的臺灣政府是否會支持,也不必考慮島嶼劇評界中華頭華腦人會拐著彎來杯葛。

首演後八年抵臺演出

不過,到了尋求臺灣上演機會,情況就不能再是那麼「歐式」了。《新娘妝》在歐洲首演的八年後才得以赴臺,這八年間有許多熱心人士在穿針引線,但答案一直是碰壁。某夜,該劇演唱家阿鏗的深夜清唱,觸動了一位前行政院副院長的心,在後者大力奔走下,該劇終於在2019年夏抵達島嶼;雖有文化部長鄭麗君的支持,但劇院僅能安排兩場演出,沒有臺北場,演出後的佳評如潮也沒有觸發公部門的後續討論;它是在民間力量相挺中實現了票房完售。這是個怪異現象,相較於另一個國外首演的二二八事件主題藝文作品,讓人有今夕是何夕之憾:《1947序曲》在美國首演的同年,便回家在臺北「國父」紀念館大會堂演出了,那可是發生在國民黨執政的1995年啊。

二二八事件是臺灣最指標性的國族創傷,而《新娘妝》是目前所見針對該主題最佳的療癒性表演藝術創作,病灶與葯方已明顯在那裏,除非我們不談轉型正義對於臺灣全體社會的重要,否則,是該認真討論《新娘妝》巡迴全臺的時間表了。

新娘妝劇照。(圖/林美虹提供,Barbara Aumüller攝)

※本文摘選自半年刊《向光》第6期〈輕輕問聲《新娘妝》何時再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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