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第15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散文組 三獎:王柏雅〈無題〉

我不清楚這是檀香、小靈堂裡的空調,還是那一大把百合花的味道。我輕咳了兩下,把充斥在鼻腔裡的複雜氣味驅趕出去。結果當我下一次小心翼翼的吸氣時,無奈地發現剛才的動作只是徒勞。
【圖/甘和栗路】
我不清楚這是檀香、小靈堂裡的空調,還是那一大把百合花的味道。我輕咳了兩下,把充斥在鼻腔裡的複雜氣味驅趕出去。結果當我下一次小心翼翼的吸氣時,無奈地發現剛才的動作只是徒勞。 【圖/甘和栗路】

題目道是「無題」卻有題,通過繪畫、圖像、季節、生命,把敘述者的阿姨、母親、家人的故事扣緊繪畫/人生、顏色/心境表現出來。──向陽

這篇的優點,筆觸清淡、節制含蓄,這些都是高難度動作。通過亂針刺繡的手法構成深情的散文;情感之外,更有自己的思索與悟境。──焦桐

本文用繪畫串起全篇,有聲音、有味道、有顏色,行文跳躍,但是最後都能兜攏起來。層次豐富、耐人尋味。──鍾文音

我不清楚這是檀香、小靈堂裡的空調,還是那一大把百合花的味道。我輕咳了兩下,把充斥在鼻腔裡的複雜氣味驅趕出去。結果當我下一次小心翼翼的吸氣時,無奈地發現剛才的動作只是徒勞。

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答應大阿姨要當她的花僮。想像中,雙手捧著色彩斑斕的花,身穿白紗的她好像把全世界的幸福都握在手心了。結果我唯一替她上過的,只有手上這炷又臭又嗆鼻的線香。我別過頭咳嗽。

我像是被蚊香驅趕的昆蟲,藉口去洗手間的奔出。用力推開霧面的沉重玻璃門之後,盛夏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一手擋著陽光,踏在質地怪異的地墊上,冷氣透著門縫偷偷摸摸地流出。電影演到這裡,主角應該要一面點起菸,一面說出一些發人深省的話吧。望著遠方說出:「時間會篩選回憶,留下美好的。」之類的台詞。

不過這個時節錯得離譜,此時畫面的遠景應該是梵谷筆下那種,充滿力度的深黃色、濃烈、蕭索又無奈的深秋。而不是連積雨雲都被霧霾模糊輪廓的溽暑。而且比起線香,我更討厭香菸的味道。我不適合這種劇情。

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一縷麵包香,勾起了我久違的食慾。腦海中浮出烤得微焦的一顆顆小餐包排列整齊的在烤盤上,在出烤爐時蒸騰著熱氣。不知怎麼的眼前一片模糊,我抹了抹臉。找不到手帕,只好無奈地用衣袖將就擦了幾下。

「別一天到晚滑手機啊。」

坐在外婆家的餐桌前,媽媽對我這麼說。我望著她的黑眼圈,收起手中僅存的浮木。所有的安慰、不滿、愧疚湧上心頭,卻在以為自己能吐出口的瞬間哽在喉頭。

不知道在大阿姨的故事結束後,片尾字幕上有沒有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做什麼。

我沒有野田洋次郎的溫柔歌聲,也寫不出像秋田弘那些剖析生命的詞曲;我不懂《聖經》的寓意,有時甚至分不清楚佛教跟道教;沒有徐志摩的美感,也種不出歸有光的枇杷樹。組織著文字,醞釀著話語。但是眼前一碗陽春麵阻斷了我的思緒,氤氳著蒸氣,盤旋向上。

「食飯皇帝大。」

外婆拍拍我的背,如此說了。她的老花眼鏡底下有一雙紅腫的眼睛。就算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仍然舉起了筷子。也許努力加餐飯能變好是真的。

「你看,像這裡就要好好塗滿。」

我回想起小時候在外婆家客廳的茶几上,畫畫打發時間的時光。當時幼稚園的我還握不太好蠟筆,只好在我期待要塗成藍天的大概位置上歪歪扭扭的著色,免不了留下零碎的空白處。大阿姨接過我手上的蠟筆,仔細的填滿圖畫紙沒有被染色的纖維。我看著她修長的手指握住藍色蠟筆,令人安心的穩定塗色著。

「不要著急,慢慢塗就好了。」她說完便微笑著把蠟筆還給我。

討厭的東西太多,也懶得整理。如果記憶是一張張紙片,被分類在大腦裡的檔案櫃收藏,那麼「討厭的東西」一類肯定全是揉爛的紙團,被胡亂塞在沒有蓋子的收納箱裡,像是滿過頭而達成微妙靜力平衡的垃圾桶。

我討厭勵志向上又充斥生命力的故事。

以前一直以為人生谷底只有一次,覺得低潮後的故事都是飛黃騰達。暢銷排行榜的作品不都教我們要去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嗎?跑著、走著、摔著、爬著的,之後我發現,原來每翻過一個山頭就還有一個谷底。好不容易攀到一半還可能被山崖邊突起的樹枝給絆著,又跌下去了。或許事實是,在A5大小、一兩個指節厚的美麗人生讚歌中,沒有篇幅寫那麼多主人公的苦難。

世界上存在一線生機跟豁然開朗,但是鮮少有人教我們這些事情可能要經歷很多、很多次。

我也討厭小時候在大阿姨的畫室裡看到的那幅扭曲的女人。

比樹蔭還要更濃的綠色調,畫裡靠在窗邊的女人以不自然的姿勢回頭。沒有一笑,她沒有表情。表現主義描繪的世界在我什麼都不懂的年紀裡,湧出了我難以招架的悲傷與感慨。耳裡迴盪著自己兒時號啕大哭的聲音。

高二那年,媽媽有天半夜哽咽著打電話回家,說阿姨去當天使了。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有眼淚沉默著滴落。我知道這個措辭是多麼的無奈,也知道這是多麼令人不堪負荷的重擔。然而我始終無法理解「當天使了」是什麼意思。死亡真是這麼難堪的事嗎?非要用這種隱晦的詞語來替代不可嗎?我自大的想著,連死亡都不能直面的話,豈不辜負了阿姨的痛苦還有選擇。那個晚上我輾轉難眠,枕頭濕了又乾、乾了又濕。

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大概吧。

在驚蟄時的春雨還有喚醒萬物的春雷裡,覺得只有自己被春神給遺忘了,波光粼粼的繁花似錦卻不是波提切利的〈春〉;大暑的積雨雲還有蟬鳴,閉氣下潛的泳池,都市裡看不見牛郎、織女、天津四,少女理應是慕夏筆下〈夏天〉的模樣;烤番薯的焦香、糖炒栗子的甜味、秋蟹的肥美,在富饒豐收的秋分裡,比起張大千〈秋江野鶩圖〉中的留白,還有太多空虛的事物了;小寒時買的新圍巾跟雪一樣白,吐氣而出的白煙是那麼的蓬鬆,想看陳澄波〈玉山積雪〉那般的景致。

這些,我全都討厭。

一年過去之後,一切仍尚未回到軌道上。譬如迷信因果循環的小阿姨還有喜怒無常的外公。

我仍無病呻吟著想一了百了,卻日復一日的等待黎明到來。偶爾我會開啟睡眠定時,選一張專輯,放任自己聽著搖滾樂睡著。隔天在薄霧般的晨光中睜開雙眼,覺得自己好像又戰勝了什麼一樣。我夢見自己對鬱悶使勁搧了兩巴掌,然後大笑著罵聲活該。即便如此,低潮還是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襲來。

掙扎著在毫無生機的不毛之地上開花,像這樣的青春群像劇會賣座嗎?把裙子捲到膝上,開始會穿帆布鞋,剪掉麻煩的長髮。拉著男孩子的手穿過美術館的長廊,自己一個人去吃了網路上有名的甜點店。我希望自己成為十八歲的樣子,即便這麼做世界也不會變得溫柔,大阿姨也不會回來。

這些不具名的情緒成為我提筆繪畫的養分,腦海裡一幀幀畫面化作一張張線稿,讓掩埋在灰塵下的畫具重見天日。沒有深思熟慮的技術和筆觸,也沒有意義深遠的構圖巧思,僅僅只是捲起袖子,不疾不徐的塗滿整個畫面。然而我不知道該如何替它們起名,甚至冠不上任何形容詞。

一手撐著下巴,窗框像是畫框般掛在牆上,我呆望著框裡的藍天,一朵雲都沒有。陽台欄杆上停了一隻白色的鳥,從這一頭輕巧的跳到另一頭,左右歪頭的偶爾振振翅膀。

一陣風來,牠倏地翻落欄杆,向下墜去。我奔出教室,一把抓住欄杆的探出頭,急切的尋找牠的身影。

剎那間,白鳥振著雙翅閃過眼前。我頓時想起希臘神話中的飛馬珀伽索斯——最後成為了星空中的飛馬座——沒有什麼能飛得比她更筆直了,向著天空藍得最深邃的地方飛去,宛若一道純白色的顏料用力抹過畫布,自由得理直氣壯。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王柏雅(板橋高中三年級) 2018/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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