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第15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呂佳真〈外來者〉

【圖/顏寧儀】
【圖/顏寧儀】

這篇不是一個玻璃碎片式的自由內在的景觀,作者非常穩定地像觀察一隻動物那樣處理命題,譬如主角去偷一個被台灣人同化的同鄉,「偷」的這個畫面便做得非常好。文字處理得也相當清爽,是個練家子。──駱以軍

這篇小說很直接的透過敘事張力完成它的起承轉合。──甘耀明

作者在能力範圍之內,把一些議題調度掌握得非常好。例如外勞的生命狀態,小說中並且嘗試提出解釋。──童偉格

F窩在僅有一坪大小的房間裡,床(不過是一張竹席,覆蓋著起了毬的浴巾)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間,剩下的空間除去玄關,剛好擺得下一張桌子,上頭歪七扭八的擺著半打冰火,透明的玻璃瓶已經全都空了。

他一般是不喝冰火的,太甜。不過很多事都會有例外,比如說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他等不到台啤回甘的時候。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他坐在席上,望著旁邊的小窗,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這段句子從F口中說出是相當弔詭的一件事,一來從他房間那扇小窗只能看見對面的水泥牆壁,二來像他那樣的人是不該認識李白的──工人,還是印尼來的。他大抵是有些醉了,手顫顫巍巍的伸向電風扇旁邊的一包新樂園,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只賴打,搖晃地點了根菸。他深吸了一口,眼睛微瞇,煙霧昏昏乎乎的順著窗外飄了出去,像在勾勒一點微不足道的憂慮,轉眼又被夏日夜晚特有的清風吹得一乾二凈。

天氣沒有白天那般熱,但他自下工後還沒洗過澡,黝黑的肌膚上附著一層薄薄的膜,混合著工地的塵土和汗水,部分已經結了晶,帶著顆粒。F渾身都覺得黏膩,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不適,彷彿是心底冒出來的一股熱氣把自己熏得煩躁不已。

突然超商的塑膠袋裡響起了披頭四的〈Lucy in the Sky with the Diamond〉,副歌部分。縹緲起伏的吉他聲順著電風扇在斗室中迴盪,如同引起整片空氣的共鳴般充斥在房間中。F刻意慢條斯理的抽完菸,把幾十秒的副歌聽完一遍後才從超市的塑膠袋中抓起手機。

「喂。」他的聲音不自然的拔高,尾音有點飄忽。

電話另一端是一個沒有溫度的女聲,雖能聽得出是真人在說話,但聲音卻像被抽走靈魂般毫無生氣。

「不好意思……能請您配合……訪談……」或許是因為訊號太差,又或者單純因為F醉得不輕,他只能依稀聽到模糊的幾個單字,最後以一個問題作結。

「……你的出生地是?」

「Pulau Belitung。」他說,然後掛了電話。

他大抵在自我介紹時都只會簡單的說自己來自印尼,不過很多事都會有例外。他今天莫名的想和別人傾訴自己的歸處,想用嘴巴吐出自己熟悉的那個單字:

「Pu-Lau──Be-Li-Tung」他大聲地對著窗外的水泥牆又複述了一次,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分明的、清楚的說出口。

他此時突然想起剛來到台灣時,曾經吃過的一家印尼小吃。其實店離宿舍不遠,不算貴,也不難吃。但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就再也沒去過了。

那家店開在路的轉角,彆扭的擠在舊市區的一家眼科和屈臣氏之間,招牌不大,但一股沙嗲醬和椰奶混合的濃重氣味使得它的存在分外突出。店裡雖然擺了幾張塑膠桌椅,但是全堆滿了一箱一箱的罐頭,瓦楞紙箱上積著薄薄的一層灰,一個中年的南洋人就在凳子上蹺著二郎腿盯著映像管電視的螢幕,老花眼鏡隨意的卡在額上,半掉不掉的樣子。日光燈散發著過白的光線,照得薄荷綠的瓷磚地都刺眼了起來,紅棕色的電風扇葉以不是很快的速度呼呼地旋轉著,把空氣攪和成印尼的流逝速度。

「我要一份印尼炒飯。」他記得自己是這樣說的。

老闆沒有回答,只是將電視關掉,從凳子站起身,約莫五分鐘後端了餐點出來。白色的盤子上隨便的裝滿深褐色的米飯,甜膩的醬汁香氣充斥其中,味道單一、沒有半點層次,連配料都很稀少,但旁邊的蝦餅卻莫名大氣的給了很多。而炒飯旁的紙杯裝著某種類似茶的褐色液體,雖然不難喝,但卻怎麼都喝不出那液體是什麼,只能稱之為這種小攤專屬的飲料。整體而言道地得很難吃,完全重現了當地小攤廉價的氣氛。

他吃完後把錢拿給老闆時,老闆正接續看著電視機裡的故事。一個女人頂著頭五◯年代的三七分淡金捲髮,戴著一副壓克力紅框墨鏡,正從信箱裡拿出一把手槍,要放進包包裡。電視機的聲音開得不大,電子合成的弦樂迷離的融入現實──這間餐廳。然後他把電視機按了暫停,走向櫃台。畫面停在有些焦躁的那個女人單手想將手槍塞進皮包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好笑。

「你怎麼會在台灣開這種店啊?」他其實並不感興趣,只是義務性的想說些什麼。

老闆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詩,中國人寫的。李白的〈靜夜思〉。」

「沒有。」他心裡對他的問題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沒說什麼。

老闆聳聳肩,從櫃子裡拿出一個裝滿鈔票及銅板的大玻璃罐,將他給的錢全塞進去,那個問題就懸在空氣中,沒有答案。

大概是酒精開始在F的體內發酵,這段短暫而平凡的記憶化為一個念頭,隨著酒精、血液擴散不斷揉合成形,將理性熔融在其中,最終轉變成一個清晰明確的計畫,在腦中以稜角分明的粗體大字呈現著:

去偷印尼小吃的那個罐子,然後進監獄。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愚蠢的事,但強烈而莫名的渴望繚繞在他的心頭,逼著他不得不這麼做。於是F踩上夾腳拖,背上一個愛迪達的黑色腰包後,走出房間。

外頭的空氣清澈無比,沒有半點味道,彷彿被午後的雷陣雨徹底清洗過了一般。但F的心情跟清爽的天氣截然相反:腦袋混濁黏膩,隱約殘存的酒精搔著喉嚨,使他煩躁卻又雀躍。他加快腳步,在空曠的馬路上開始大步奔跑,半明不暗的路燈把晃動的影子拖得很長。

他站在小吃店門口,透過自己在落地窗打破的大洞,窺視著昏暗的店內。這家店的時間流逝確實和一般地方不一樣,儘管距離他上次來已有三年之久了,這間店卻仍彷彿停在上次他造訪的那刻,沒有任何改變。

最裡頭是全然的黑暗,只能隱約看見燈的開關微微的亮點,靠近外頭則漸漸混入了夜晚的顏色,帶點淡灰迷濛的色調。被他打碎的玻璃散落在地板上,反射著微光,閃著摻了水的正黃色──或許帶點綠。

看起來像是一幅靜物畫,F心想。

他小心翼翼的從那個大洞鑽進店內,踏上那薄荷色的瓷磚地,依著記憶從最靠近廚房的櫃子裡拿出了那個大玻璃罐,裡頭擺滿了各式面額的硬幣及鈔票,雜亂的擺在一起。F指腹摩挲著玻璃罐身貼的紙帶邊緣,然後瞥見了占據桌子的紙箱。他用廚房的菜刀把封箱膠帶輕輕劃開,裡頭整整齊齊全是印尼料理最常用的參巴醬,像是安迪沃荷的畫作。

F抽出正中央的一個罐頭,原本完整的排列凹了一個洞,顯得比周遭又暗沉些,看起來多了一點不完整的美感。再將罐頭放進腰包後,他抱著玻璃罐、跨過落地窗打破的大洞,然後走下不遠處的地下道。

地下道很長,大概是響應節能減碳政策,日光燈半明不亮的照著,發出細微的嗡嗡聲。灰白色的牆上七彩的噴漆塗鴉肆意攀長,張牙舞爪的宣示著不滿。 【圖/顏寧儀】

地下道很長,大概是響應節能減碳政策,日光燈半明不亮的照著,發出細微的嗡嗡聲。灰白色的牆上七彩的噴漆塗鴉肆意攀長,張牙舞爪的宣示著不滿。

遠方的燈下有一個乞丐蓋著報紙,用右手做枕托著自己的頭。他酣睡著,像是他不是在地下道,而是在一張溫暖柔軟的床上。

他蹲下身,將右手貼在乞丐的肩上把他搖醒,他的身體散發著汗與灰塵混合的臭味,附著的衣物緊貼著,摸起來有種乾掉的汗的粗糙感。

乞丐撐起身子,抬頭困惑的看著他。F把手中捧著的罐子打開,將裡頭的錢一股作氣的倒在乞丐前方的關東煮紙盒裡。硬幣與鈔票一瞬間就填滿了盒子,其中一枚硬幣掉出來後滾進了水溝中,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

「Thank you ,thank you.」乞丐怯弱的說,不斷重複著。

「我聽得懂中文。」F說,一邊蓋起已經空了的玻璃罐,走向地下道的出口。

「謝謝、謝謝、謝謝……」他的聲音在地下道裡迴盪,直到F走出時都還能隱隱約約聽見。

F原本今天是要辭職的。

今天的工結束後,他走到仲介處裡,這是他第二次踏進那個地方。辦公室裡頭擺了印刷精美的水果月曆、鬆軟舒適的酒紅色沙發,還有一張漂亮的黑色大理石辦公桌,上頭擺了一台桌上型的電腦,華碩的。

介紹他來的人是一個肥胖的男人,他正坐在沙發上,斜斜地靠在手把邊,脂肪把西裝撐得緊緊的,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顆包著黑布的水煮蛋。沙發對面是一個如骷髏般骨瘦如柴的男人,怯弱的向水煮蛋申請著什麼。F站在一旁沉默的等待對話結束,他低著頭,看著腳上破舊的安全鞋,汗水被冷氣的風慢慢吹乾,在額上凝結成淡白的鹽粒。

直到兩人結束對話,骷髏男倉皇離開辦公室後,F已經等了將近一小時。水煮蛋似乎沒意識到F的存在,用手邊的文件搧著風,嘴上掛著歪斜的微笑。

「啊,我都差點忘記你了。」他金絲框眼鏡後豆大的眼珠咕嚕嚕的轉著,隱約透露出一種戲謔式的態度。「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解約。」

「怎麼會!」水煮蛋頓時露出造作的驚訝表情,接著把雙手的指尖相觸。「你知道我們公司簽的合約要是中途解約是要付很高的解約金的吧。」

F沒有作聲,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他見F沒搭腔,立刻又說了下去:

「是因為想家了嗎?唉,我都知道,當年我在外打拚的時候也很想家,但是你現在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他故作憂傷的嘆了口氣。「再辛苦個十年,包準你能風風光光的回家鄉。」

F突然發現水煮蛋的領帶夾花稍得過分,是一隻銀鑄的蛇,鱗片全細緻的雕了出來,眼珠鑲著一顆紅色的寶石。

「我給你一點錢好了,你好好打理打理自己,你現在的樣子實在是有些見不得人。」

F覺得自己是不該收的,似乎收下之後連最後一點自尊也會化成灰燼。但最後他還是默默地接過那燙手的紙張,手滲著薄薄的汗。

最近的派出所微妙的設立在高速公路下,卡在其中一道梁柱下方。所裡充斥著濃重的九層塔和胡椒鹽的味道,兩個警察坐在辦公桌前,領帶鬆鬆垮垮的掛在脖上,衣領敞著,幾包鹹酥雞斜靠在主機邊,電腦螢幕上是NBA的轉播。

「怎麼了嗎……?」其中一個警察聽見玻璃門被打開的聲音後一邊說一邊轉頭,看見F之後立即拍拍正聚精會神看著螢幕的夥伴。「欸,你會不會說英文啊,來了個外勞。」

「我也不會啦,你安靜,現在快進球了。」

那個警察有些慌張,最後還是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問:

「呃……Hello?Can you, can you……say?English?」

「我偷了錢。」F說,用中文。

「你還會中文嘛。」警察聽見中文笑了。「是錢被偷了嗎?先在這邊填一下立案的單子。」

「我偷了錢。」

「欸,進球了進球了!」同時另一個警察大叫,蓋過了F的聲音。「你剛剛有沒有看到!」

「我看我看,帥啦。果然今天忍者龜超級順利的啦!爽!」

F安靜的把空罐子放在所裡的某張桌上,離開派出所。

他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早上四點了,天空已經染上了一點淡淡的紅色,似乎在醞釀著日出的時機。陰暗的宿舍大樓裡,迴旋的樓梯宛如無止境的一直延伸上去。

他的房間在666號,但他在三樓時就停下,走進樓梯間外的那間共用廚房。廚房很小,平常他也很少用,瓦斯爐上黏滿了黑色的焦油和食物的殘渣,儘管開了最大火,瓦斯也只是大略的露出些許火苗。

F打開冰箱,裡頭塞滿了各式各樣異國風情的食物:蝦醬、肉骨茶湯包、水果罐頭……味道以難以言喻的層次融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奇特的味道。F翻出一個便當,不知是哪個傻貨留的,半點都沒動過,糖醋肉和青江菜安靜地待在冰冷的便當盒中,死氣沉沉地躺著。接著他認真的搜遍冰箱,意外找到了一罐開過的台啤(上層有一點咖哩的味道),一包剩下一點點的蝦餅和一盒剩下三顆的雞蛋。一般而言這個冰箱是不會放完整的食物的,畢竟把東西放在這個冰箱就意味著釋出了對這樣物品的共享權。

他在熱好的鍋裡倒入沙拉油,接著將整個便當一口氣倒入鍋中,米飯已經成形了,變成一個四方體的形狀。F用鍋鏟把便當拌勻之後從口袋裡摸出自己拿的桑巴醬罐頭,打開蓋子,挖了一大勺放進鍋中一起快炒。那種印尼特有的甜香瞬間充滿了廚房,還混著台灣料理特有的一種油耗味──也或許是那過期一年的沙拉油使然。

接著他將炒好的米飯堆在一邊,又加入一點沙拉油,打了一顆蛋。透明的蛋白緩慢的凝固成白色,捲上一圈棕色裙邊。在蛋煎好之後,他把火關了,將那發軟的蝦餅全倒進鍋子裡。

F坐在鐵凳上,直接就著炒鍋大口吃著速成的印尼炒飯,味道算不上好,像是印尼與台灣結合的四不像。但他還是大口的吃著,一邊抬頭望向廚房的窗。

一輪滿月晦暗不明的掛著,稀落的光灑在廚房裡,照亮他的臉龐。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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