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翻譯宋瑛堂書展講座分享:能完美翻譯整本書的人不是叛徒,而是騙徒!

(圖/臉譜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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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臉譜編輯部提供

《譯者即叛徒?:從翻譯的陷阱、多元文化轉換、翻譯工作實況……資深譯者30餘年從業甘苦的真實分享》為資深文學翻譯名家宋瑛堂首部著作,他曾操刀許多大師作品的中譯版,像是李安經典電影《斷背山》原著、全球百大暢銷小說《該隱與亞伯》、美國小學指定圖像文學《鼠族》等名著。2020年起,宋瑛堂受博客來OKAPI「譯界人生」單元之邀,撰寫關於翻譯工作的心得與甘苦,本書即以此專欄文章為基底增修,並加上作者新撰的篇章,與讀者無私分享他在翻譯這條路上30餘年間的觀察與省思。

在新書出版之際,定居國外的作者睽違數年返台,於2023年與我們聊聊譯書生涯的苦樂與領悟,帶領讀者一探譯者究竟是否真的即叛徒﹖

主持:謝至平(總編輯,以下以至平簡稱)

主講:宋瑛堂(文學翻譯名家、本書作者,以下以Eddie簡稱)

整理:林詩玟(臉譜出版行銷企劃)

(圖/臉譜出版提供)

✎ 關於譯者你所不知道的事

關於本書的誕生,要回到最初的博客來OKAPI「譯界人生」單元。2019年OKAPI專欄的編輯郭上嘉詢問了瑛堂(以下以英文名Eddie簡稱)是否有興趣撰寫關於翻譯的血淚實戰故事,當時因Eddie手上仍有許多工作,深怕無法按期程交稿,「但隔了幾天又覺得應該可以試試看,沒想到這一等就拖到2020年!」2020年疫情剛來,Eddie正對翻譯工作感到心煩、在床上擺爛時,上嘉再次來信,在上嘉溫柔地催促之下,Eddie決定試著寫下那些藏在心中已久的翻譯辛酸史。

第一篇〈譯者也有加菜金〉,談的是加拿大國家文藝理事會補助給譯者、作者或是編輯等幕後工作人員一筆小錢(針對加拿大各省與領域的42所圖書館,PLR[public lending right,公共出借權]理事會每年從中抽查七所,如果某一本書是七所之一的藏書,創作者就有錢可領),但這篇文章上網後,並沒有引起什麼反應,Eddie形容那就像是把一顆石頭丟進古井裡面;沒想到,第二篇〈惱人的高頻字〉竟引起了廣大迴響。「高頻字」顧名思義就是頻率出現很高的字詞,Eddie舉例,他曾碰到有個作者在小說中用到兩三百個smile,那翻成中文時怎麼辦﹖「一本書若是讀到幾百個『微笑』,肯定會看到厭煩,就算我使用了六種中文翻譯,平均每一個還是會出現五十次,你說譯者是不是很為難!」(全場大笑)

後續,Eddie即以固定頻率撰稿,從「英美版本之間的兩難」談到「面對機器翻譯普及化,人譯是否會消失?」等等,透過這些專欄文章,讀者能感受到一名譯者的工作著實不容易。Eddie謙虛地說,自己並不是碩博士出身,也沒有資格談論一些道理或理論,只能用自己的實際經驗跟大家分享。

✎ 從譯者到作者

「當時一讀到Eddie的專欄,就覺得十分有共鳴。」副總編輯謝至平接著說,「其實做為編輯,我們經常與不同的譯者合作,而雖然與每位譯者配合上會遇到的問題不盡相同,但都需要和他們一起絞盡腦汁面對,像前面提到的高頻字就是其中一個時常碰到的問題。」在閱讀Eddie所寫的這些辛酸後,至平漸漸興起了一股念頭,想要透過出版成書,幫這些文章找到更多讀者,並讓讀者能用一個更有系統性的方式閱讀這些文章,因此與同事提起勇氣向Eddie邀約,沒想到他竟爽快地答應了。

關於從網路文章到實際出書,至平也分享:「我覺得Eddie的這些文章就像是好的食材,不太需要做太多調味,或是用很花俏的手法呈現,只要透過簡單的校潤,以及在編排上的巧思,讓全書結構與各篇文章在閱讀前後可以有連貫性與主題性,就能成為一本值得閱讀、收藏的作品。」

✎ 雙關語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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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高頻字,其實談翻譯還有許多眉眉角角,Eddie首先舉了雙關語做為例子。「A bicycle can’t stand on its own because it is two-tired.」這其實就是個冷笑話,但每個人解讀可能不同,比方說從字音來看,因為「two-tired」(兩個輪胎)跟「too tired」(太累)同音,所以可以翻成:「單車不能自行站立,因為他是自行車。」或是「單車因為有雙輪,所以輪流轉太累。」另一種是「腳踏車站不了,因為它沒有腳。」又或者可以更本土化地翻譯成:「單車不能站,因為它有軟(台語音近「兩」)輪」,因為輪子是軟的所以不能站。「像這樣的冷笑話,其實怎麼翻譯都可以,只要能表達出一語雙關的意思即可。」對於冷笑話的翻譯該如何處理,Eddie舉一個高手譯者的神譯。

I could be brown

I could be blue

I could be violet sky

I could be hurtful

I could be purple

I could be anything you like

「這首歌詞的意境其實是在說,一個表演者站在評審老師面前,他該如何唱才能讓評審老師喜歡,直白來翻譯就是『我可以這樣,也可以這樣,只要能得到你的歡心就好。』沒想到幾年前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個譯者的部落格這樣翻譯:

變成咖灰

或變成藍

變成那天天天藍

我可以傷人

也可以受傷

完全照你的願望

原來天空可以是咖啡色,也可以是灰色,而purple變成受傷,『藍』跟『傷』和『願望』也押韻了,是個十分有技巧性的雙關語翻譯!請這位譯者聯絡Eddie,下次寫專欄專訪他/她。

出處:https://raynway.pixnet.net/blog/post/11762839

✎ 翻到不喜歡的書?眼睛閉閉翻下去,最後也是翻得心服口服

「翻到一本自己不喜歡的書,會不會翻得比較差?」當讀者問到這個頗尷尬的問題,Eddie謙虛地說,關於翻譯的好壞,其實沒有辦法很真實地自我評論,畢竟好或不好應該交由讀者來評斷。「信不信由你,我覺得每一本書只要被我翻譯後都會被翻爛,那些原本是彩色的文學名著,被我一翻完就變成黑白的。」(全場大笑)

面對翻譯,Eddie認為若是遇到自己喜歡到極致的書,一不小心可能就「超譯」,內心會不自覺變成作者,照著自己的翻譯走,這時一定要「懸崖勒馬」;反之,當然也會遇到不喜歡的書。Eddie誠實地與聽眾分享了一個例子:有次他收到某位很常合作的編輯邀約,由於Eddie一直很欣賞這位編輯的選書,當下看都沒看就簽約了。結果當他準備開始翻譯時,發現這本書不但文字笨拙,情節也前後矛盾,但距離截稿期只剩下三個月,只好硬著頭皮翻譯。「雖然我不認同它的故事情節和角色配置,但翻完十幾頁之後,竟然越翻越順,像是在做同步口譯;口譯的最高境界就是,當講者講完半句,你可以馬上知道對方下半句要講什麼,就像自己的腦波和講者搭上線,這本翻到進入狀況就是那樣的感覺。」

Eddie也補充說明,即便我再不喜歡這個作者,他在國外也有基本的讀者群,而且還是暢銷作家,所以我不能因為我自己不喜歡這位作者就否定了他,說不定他在台灣也能找到自己的讀者群。

說到這,彷彿也回應到本書的書名:《譯者即叛徒?》,其實講的就是翻譯一部作品,譯者似乎得要某種程度上違背作者的意思,也像是在背叛作品本身。Eddie笑著說:「『譯者即叛徒』是一句義大利的諺語,原文是『Traduttori, traditori』,但其實我不太認同這個說法,所以我才在後方加上問號做為書名。因為以我的觀察,西方的叛徒譯者能奪得國際文學大獎,英翻中的譯者背叛原作會被討伐,所以會比較忠於原文。」

✎ 遇到合拍的作者肯定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接著Eddie與我們分享翻譯《內景唐人街》時遇到的趣事。「原文裡的元素和成分,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我不會隨便加油添醋或偷工減料。不過,在翻譯《內景唐人街》的時候,作者游朝凱是台灣移民的第二代,他在小說裡飆了幾個台語的拼音,例如『便當、阿公、肉粽、警察有問題、小心小心、會曉講台灣話』。這幾個詞,除了最後一個可以寫成『會-曉-講』之外,其他都跟國語的漢字一模一樣,我照著翻譯成『便當、阿公、肉粽、警察有問題、小心小心』,這樣忠實翻譯成中文後,中文讀者反而看不出作者懂台語,更不能體會作者寫台語的用心。」

Eddie補充道,假設有一天,中文版讀者和英文版讀者聚在一起聊這一本小說,英文讀者說,這作者好awesome,他除了國語和英語之外,書裡也用到不少台語。中文讀者一聽,會不會懷疑:你指的是《內景唐人街》嗎?「所以,我在翻譯的時候,另外在其他地方加了幾個台語,例如,有一幕,主角的父母親定情的那一夜,『快天亮時,吳明晨的目光變了,桃樂蒂在他臉上從未見過這神情,也從未在別人臉上見過。』

作者接著寫:

It scares her a little. But it is also when she finally falls for him.

我的翻譯,在這句加了一個台語:她心驚驚,但她終於愛上吳明晨,也是在這一刻。」

而說到《內景唐人街》裡是Ming-chen Wu這個角色的名字,一開始Eddie翻譯成【吳明琛】,後來向作者游朝凱請教後,他說他非常喜歡這個選擇,不過他覺得【吳明晨】是不是也可以,只是他不清楚「明晨」像不像真人的名字。被他這麼一講,Eddie反而覺得「琛」字好像在台灣較少見,多半好像以香港人和古人居多。Eddie笑著說:「在其他問題方面,游朝凱也強調,他這樣解釋是一回事,他尊重譯者個人的詮釋方法,絕對不想左右譯者的翻譯方式。遇到這麼開明的作者,是譯者的一大福氣。」

(圖/作者宋瑛堂提供)

✎ 要抽離,或沉浸,譯者的工作心法都在這裡

成為翻譯工作者後,Eddie才更深刻體悟到讀閒書的樂趣。每位譯者的工作模式都不同,Eddie習慣第一次拿到書時會先以讀者的角度閱讀,無論它的劇情或是文字如何,都先把「應該要如何翻譯」這個想法丟掉,坐在樹下或是泡在咖啡廳,好好地沉浸在書本裡,等完整閱讀後才會開始思考如何翻譯。

工作時,Eddie自認一定要處在非常專心的環境,他也不藏私地分享了自己一天的翻譯工作安排:他通常在六點左右起床,把想做的事、想上的網站或想看的新聞一次處理完,吃完早餐後便進入五個小時心無旁鶩的工作期,期間會將網路、手機通知等完全關閉。吃完午飯後,他會接著繼續下午的工作,通常是閱讀隔天上午要翻譯的頁數,並將查找資料的工作事先完成,讓隔天上午能夠專心在翻譯上。

而當翻譯卡關、或是因為困在某個字詞上不確定怎麼翻譯而無法好好沉浸在劇情裡時,Eddie會選擇先做個記號,假以時日再來解套。「有時太執著反而打不開那個結。」另一方面,關於如何讓自己能夠專心在翻譯工作上,Eddie的心法是依據不同的文本選擇不同音樂做為工作陪襯。像是碰到內容較輕鬆的作品,他會聽大自然生態紀錄片的原聲帶,若是節奏步調比較快的作品,則會選擇聆聽動作片的原聲帶(Eddie強調是非主流的動作片)。

讀者問到,Eddie會有太投入工作而無法脫離的時候嗎?他笑說:「我時常一整天翻完,神情會很恍惚,別人跟我講話時都要請對方再講一遍。」當意識到自己發生這樣的狀況時,Eddie會選擇在工作結束後第一時間盡量不與人接觸,而是走出戶外運動或散步,等調整好狀態後才再次打開與外界接觸的大門。在工作之餘,Eddie的興趣是爬山,為了躲開人潮,總是選擇在週間放假上山,「但如果截稿期近在眼前,也是有連續工作十天、二十天的時候啦!」

書名:《譯者即叛徒?:從翻譯的陷阱、多元文化轉換、翻譯工作實況……資深文學譯者30餘年從業甘苦的真實分享》
作者:宋瑛堂
出版社:臉譜/城邦文化
出版時間:2022年11月29日

✎ 譯本的最高境界是讓讀者以為它是原文書

被問到「看其他譯者翻譯的作品時內心在想什麼?」時,Eddie分享,自己讀中譯本的角度跟一般讀者不太一樣,會帶著向高手學習的角度看待這本書。「我不會說這位譯者是新譯者就瞧不起他,其實每個人都有值得學習的地方,若發現有更靈通的翻譯方式,我就學習到了。」

Eddie舉了《控制》和《鰻漫回家路》為例。《控制》的譯者施清真,同樣是位資深的文學譯者,也是 Eddie十分敬重的同行,因此這本書一推出,Eddie便忍不住翻看閱讀。書中某個單字施清真翻譯成「狗屎運」,讓Eddie十分驚訝也好奇原文是什麼單字,從中學到一個自己翻譯時絕不會想到的詞。而已由啟明出版社推出中譯本的《鰻漫回家路》(原文為瑞典文,中文版由譯者陳佳琳翻譯),雖然Eddie讀的是英譯本,卻剎那間以為原本就是用英文撰寫的書,可見英譯本的通暢;中文版書名「鰻漫回家路」也十分有巧思,十足呼應了以父子情為背景來探討鰻魚孵化後洄游的奇幻故事。

到了講座尾聲,Eddie也自我期許:「做為譯者,我給自己的標準是,希望大家在閱讀時,不會意識到它是一個翻譯作品,就像在讀華文創作者的作品一樣。」即使在翻譯界走跳了30餘年,Eddie仍保有謙虛的心。Eddie說,我不是虛心,應該說是心虛,畢竟天下沒有完美的翻譯。敢自稱能完美翻譯整本書的人不是叛徒,而是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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