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軒宏／無論生滅：蘋果、斧頭、黃屋子─《北方森林》導讀

文／伍軒宏

無論生滅：蘋果、斧頭、黃屋子

爭論不休的地球暖化議題，預示帶來滅絕的災難。不過，所謂環境浩劫、生態危機，是以人為中心的觀點。如果焦點是地球本身，這只是漫長時間中的插曲。物種來來去去，即使曾經主宰，也會被翻頁過去，都是過客。

地球肯定一切，大地接受一切，無論生滅。

丹尼爾‧梅森二〇二三年作品《北方森林》，以「地」為主，背景也是前景，人物在時間中來來往往，只是過客。故事從美國尚未建立開始，西麻薩諸塞（接近後來的紐約州北部），偏遠「北方森林」裡一片空地，從一塊石頭奠基，先是小屋，然後房舍、屋宇，陸續增建，延展成為一棟黃色屋子，包含周圍林地、種植作物，以及動物。隨時間流轉，形形色色的人物落腳此地，出於各種原因，停留或長或短，也曾荒廢棄置。那時候，動物遷入，尤其是美洲特有的美洲獅，占地稱霸。

此地後來屬於奧克菲爾德（橡林鎮）範圍，而屋子附近林地裡，從單一蘋果樹的伊甸象徵（儘管創世紀未言明禁果是蘋果），到墾殖成為蘋果園，發展新品種、命名行銷的白手起家傳奇，都蘊含美國文化的創造神話。那是生成。然而，四季時序不等人，黃屋子逐漸傾圮，作物凋零，人際衝突、逸軌，人鬼接觸，故事往志怪（Gothic）方向走去。那是空亡。

《北方森林》中，地點是主角，環境是主角，甚至可以引伸說自然是主角。但真正去描寫的時候，要透過人物來對照，大量人物。作者梅森串連不少美國文學與歷史中的典型，讀者不會陌生。來自英格蘭，又逃離殖民地，遁入荒野，如亞當夏娃般的男女；早期移民與美洲原住民的衝突、交會；為英國打仗的少校軍官；孿生姊妹瑪麗與愛莉絲譜出的美國志怪；美洲獅；逃走黑奴、賞金獵人；畫家提爾與詩人納許的同志情；女僕故事；靈媒、鬼屋、降靈會；憂心的寡母、精神分裂的兒子、出走的妹妹；囊蟲；爆料記者；業餘歷史學家；彷彿誤入《李伯大夢》裡卡茲奇山的孤獨（女）學者。幾乎每次駐足，都像一則經典美國故事改寫。

不僅策動美國文化中人物典型大集合，梅森說故事方法也變化多端，混搭數種書寫文類。除了小說敘事模式之外，傳說、蠻荒手書、私密書信體、個案筆記（精神醫師）；謀殺案報導（爆料記者）；詩歌（穿插好幾首）；諺語；講稿；地產廣告。讀者不斷轉換閱讀模式，接收不同聲音、語調，受邀從各種切角觀看黃屋子、進入黃屋子，拼湊出屋內屋外情事。

黃屋子裡形形色色人物中，兩段故事突出，並牽連其他情節。其一，繼承少校父親留下的蘋果園，與新品種，孿生姊妹瑪麗與愛莉絲困在家業、房產、競爭心結的鎖鏈中，拒絕所有追求者，無法脫離黃屋子，也無法放開彼此。眼看兩人就要相守老死家中，沒想到故人之子出現，觸發姊妹矛盾，危及蘋果園，甚至一切。當激情與斧頭依序出現時，我們知道志怪傳統的恐怖結局不遠。農牧用長斧也現身本書其他單元多次，不得不讓人想起安潔拉‧卡特改寫過兩次的著名「波士頓斧頭殺人懸案」，麗茲‧波頓的事蹟。

其二，畫家提爾寫給詩人納許的書信。前幾封，描述剛住進屋子所見。之前荒廢期間，美洲獅肆虐，留下獵殺遺跡，吃完（前屋主姊妹養的羊群）所剩骨骸遍布各處，充滿死亡氣氛。透過畫家之眼，信中提供屋子與周遭細節，包含蘋果、蘋果園、兩姊妹各手持蘋果的畫像。同時，他試圖釐清兩人間「友誼」，力邀納許來訪（以蘋果誘惑？），因為難解兩人義大利壯遊離別後的思念。他們皆已婚，只能趁機在黃屋子相會。信中提及納許沒帶走的外套，類似《斷背山》裡的襯衫，隱喻兩人的同志情只能留存蛛絲馬跡之間。

這兩段是梅森寫得比較深入的，不過也相當類型化。它們的餘波，陸續出現在其他片段，或是魂魄，或是奇怪的聲響，或在降靈會，或提爾畫作的探討，或納許詩作研究，或影片，事件間牽扯奇異的連結，若隱若現。梅森徵用美國文化傳統裡的經典元素，或套件，編織出頗有新意的組合，演繹「地」與「人」之間的辯證。雖然我們大部分時間看到「人」庸庸碌碌走在台前，最後總是「地」長存，無論生滅。《北方森林》引導我們去思索此辯證，值得一探。

除了它的結局。當小說內時間愈來愈接近當代，作者似乎無法決定要採用哪組套件？或找不到套件了？當然，最後他還是擠出來一個結局，某種「傳承」。不確定那是否可信？黃屋子的生生世世，該怎麼收尾呢？其實這才是創作要開始的時候。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之《北方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