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國演義》到《三國英雄傳》，中日文化的碰撞驚豔（上）

文／張胤賢（「令狐少俠的講古教室」粉專主理人、國文教師、《國文課遇見日本文化》作者）

為什麼日本會對「三國史」感興趣？其實日本始終對中國有興趣。

西元八九四年，由於唐朝衰敝，日本解除「遣唐使」的派遣任命，長達兩百六十餘年的大唐文化學習運動正式畫下句點。原本以為中日交流會隨著遣唐使中止戛然而止，不過隨後宋代禪宗、明代章回小說，仍循著一艘艘停靠長崎的唐船，源源不絕地傳回日本，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就是《三國演義》。

《三國演義》原名《三國志通俗演義》，最早可見為明代嘉靖元年（一五二二年）所刊刻的版本。江戶初期的重要儒者林羅山在一封一六○四年的書信中，附載著自己的讀書目錄，裡面即有《通俗三國志演義》的書名，這是我們所知《三國演義》在日本的最早紀錄。

林羅山歷任德川家康三代將軍的講學要職，幕府公文起草多由他主筆，如此重要的幕府官員，將《三國演義》列為讀書書目，不難看出此書在日本的重要性。何以這部歷史小說短短八十年間即傳入了日本，最後成為大將軍講師的必讀書籍呢？

朝不保夕的生存焦慮

日本列島多火山、地震、海嘯，加上瘟疫、戰亂橫行，人民生命朝不保夕，今日所擁有的種種美麗，可能明日就隨著死亡消失殆盡。如此極端的環境氛圍，在心靈意識上，日本發展出獨特的物哀美學；而從生存空間考量，則是衍生出強烈的外侵主義。

西元六六一年正月，唐高宗顯慶六年，日本天皇為了爭奪朝鮮半島的控制權，與唐朝軍隊在白江口（今韓國錦江入海口）爆發大規模地海戰，日本戰敗而歸。

九百年後（一五九二年），豐臣秀吉統一日本，隨即派兵入侵朝鮮，同樣與馳援的明朝軍隊展開激戰；雙方戰事陷入膠著，最後以豐臣秀吉病逝、日軍全面從朝鮮撤退告終。

兩場戰役時隔近千年，不管發動者是天皇或武士將軍，始終不忘「進攻朝鮮、窺伺大陸」的戰略實踐，不難看出日本民族根深柢固的生存焦慮。

一六○三年，德川幕府建立，日本迎來長達兩百餘年的繁榮安康；然而那潛伏在大和民族靈魂深處的魂魄幽靈仍然不安躁動：如何避免重蹈覆轍？如何在下一次的大陸戰爭中做好準備？於是一部介紹中國群雄爭霸的歷史小說，就成為安撫魂魄躁動的最佳鎮定劑，沒錯，這就是《三國演義》。

看官不免疑惑，一部歷史小說即可撫平外侵幽靈，會不會太誇張了？其實《三國演義》不僅僅滿足日本馳騁大陸的意淫想像，三國故事中所上演的一幕幕悲劇宿命，更是深深打動日本民族魂魄深處的物哀呢喃。

三國故事的物哀美學

極端的生存環境，萬物倏忽即逝：能夠欣賞美麗的當下，同時感受逝亡的生命哀傷，這就是「物哀美學」。

瞧！明明是魏蜀吳三國的群雄爭霸，不論是精采的計奪官渡、火燒赤壁，還是悲壯的六出祁山，在無情命運的輾壓之下，通通埋恨在荒煙漫草的湮滅之中。強大的曹魏竟遭家臣篡奪，最後由司馬家族出線，統一了天下，出人意料的結局，不禁讓人惋惜、慨嘆再三。

三國的故事能不絢爛、能不哀傷嗎？

時間來到二戰時期，當吉川英治跟隨著日軍的鐵蹄，來到三國故事發生的黃土大地，千百年來日本民族朝思夢寐的生存實踐，透過甲午戰爭、九一八事變的戰略擴張，此時此刻居然真實在眼前呈現。

吉川壓抑住心中的激動，俯身掬了一把黃土，這把黃土散發著絢麗的清香，亦有淡淡的哀傷；年少閱讀的日譯本《三國演義》彷彿就在眼前，於是循著歷史的心跳聲，蘸滿濃厚的生命情感，吉川揮灑創造出專屬日本民族的《三國英雄傳》小說。

有別於《三國》原著半文言以及夾雜大量詩文的敘述方式，吉川以當代語體文及細膩的小說筆法，重新編寫三國故事，讓當代讀者可以毫無障礙、近距離觀看三國群雄的英姿爭霸、哀愁隕落。

秋風五丈原，看孔明的悲壯

在三國人物中，諸葛亮對蜀漢竭誠盡忠，在劉備死後，仍全力輔佐劉禪阿斗，以微薄的兵力，六出祁山，最後壯志未酬，病逝於五丈原。

諸葛亮「明知不可為」，卻堅持奮鬥的悲壯精神，不正是大和民族千百年來面對險惡的環境，明知不可為，卻也毫無遲疑、前仆後繼、勇敢無畏的哀傷物語嗎？孔明觸動吉川心中最深層的痛，他說：「孔明一死，呵筆的興致和氣力頓時都淡弱了，無可奈何。」

豈止他，幾乎所有日本人創作的《三國志》，都是到了《五丈原之卷》隨即畫上休止符。

明治時期的著名詩人土井晚翠，其長篇敘事詩《星落秋風五丈原》便細緻地刻畫諸葛亮報答劉備的知遇之恩，以及興復漢室、鞠躬盡瘁的一片赤忱。同時也帶出一個深刻主題：在無常的天意面前，任何的努力都顯得微不足道，這是物哀生命的無盡呢喃。全詩長達三百五十行，第一章的「可憐丞相病危篤！」就重複了七次之多，低徊悲鳴，久久無法自已。這首詩感動了無數日本人，甚至改編成歌曲於民間頌唱。

一位千百年前的三國人物，居然可以讓遙遠東方的扶桑國度興起一波波的哀傷共鳴，中文世界的朋友肯定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對於日本人來說，孔明的精神層次早已脫離了古今國族的界線，契合融入了日本人的生命情感。

於是，吉川筆下的諸葛亮幾近完美無瑕。

《三國》原著中，曹營將領郝昭、曹真重病時，諸葛亮以攻心手法，在城內放火，將郝昭嚇死；再修書一封，氣死曹真。儘管是兵不厭詐，但曹營兩名大將皆是重病的情況下遭計隕歿，諸葛亮未免有失人道，吉川對此加以改寫：郝昭變成是英勇捐軀，而不是原著中的窩囊被嚇死；諸葛亮敬其忠義，為其厚葬，展現氣度不凡的仁者胸襟。另外，諸葛亮推測曹真已患重病，寫戰書僅僅是試探，並未成為曹真的直接死因；在吉川的敘事中，曹真的死與司馬懿的訕笑脫不了關係。如此美化修正，確實淡化了諸葛亮趁人之危的權謀施計。

此外，在原著中，諸葛亮登上七星壇，向上天借東風的精彩片段，滿足了人們對於奇幻之術的無限想像；不過由於借東風一事太過離奇，連魯迅也批評孔明形象「多智而近妖」。

有趣的是，吉川雖然完整收錄「孔明借東風」的精采故事，但亦補充孔明是透過細心觀察，才發現每年冬天會有一兩天吹起南風。他甚至用氣象學的術語，證明孔明的觀察符合當代科學，而不是坊間流傳的奇幻妖術。

讓孔明擁有呼風喚雨的本事，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將孔明拉回凡人才能表達對他的崇敬呢？原來這跟日本陰陽師的歷史有關。

陰陽師就是中國的道士，平安時期開始設立「陰陽寮」，專門培育可以施法除妖的陰陽師。到了江戶時期，成立專為陰陽師考核的「土御門神道」，舉凡國家曆法、祭祀、節氣、吉凶嫁娶，統統由「土御門神道」決定；換言之，陰陽師，掌握了幕府的一切神祕力量。

時間來到明治維新，為了強調國家神道教的優越性，佛教、陰陽道都受到程度不等的迫害；明治政府甚至頒布「陰陽道禁止令」，所有陰陽師活動一律禁止，陰陽師被冠上妖術、迷信的負面標籤。而經過維新政府的打擊整肅，原本高高在上的陰陽師，到了吉川的年代已經跌落了神壇，成為不入流的邊緣雜質；而孔明在《三國》原著中呼風喚雨的奇幻形象，正是明治政府所要打擊的妖術伎倆。

行文至此，讀者應該不難理解，為何吉川會苦心孤詣將孔明的神仙之術拉回凡人智慧？因為如櫻花絢麗、完美無瑕的諸葛孔明，絕對不可以淪落為不入流的妖術陰陽師。

●本專文推薦書籍為遠流出版之《三國英雄傳1-10（全十卷）【風雲再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