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國演義》到《三國英雄傳》，中日文化的碰撞驚豔（下）

文／張胤賢（「令狐少俠的講古教室」粉專主理人、國文教師、《國文課遇見日本文化》作者）

幕府大將軍與曹操

在《三國》原著中，曹操狡詐、冷酷無情，卻也是一位才華洋溢、知人善用的優秀領導人。然而在傳統道德的框架下，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種「政治不正確」的叛逆行為，相較於畢生興復漢室的蜀漢人物，曹操確實留給後世鮮明的負面形象。

有別中國大一統格局，日本從鎌倉幕府建立之際，即由征夷大將軍掌控實權，形成長達七百年的武家政治。天皇僅是吉祥動物般的存在，甚至到了三餐不繼的窘境，直到織田信長的出現，才正式規畫天皇的開銷俸祿，不過天皇也成為信長的政治傀儡。

信長的行徑頗有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況味；然而作逆的信長沒有背負如同曹操的歷史罵名，其結束亂世紛擾的英雄行徑，反而獲得「戰國三傑」的美譽。

原來，日本並沒有中國「興復漢室」的政治包袱，天皇被幕府將軍挾持架空，甚至餓肚子，根本就是日本的文化傳統，無須進行道德救贖。因此當「壞人曹操」來到了日本東瀛，日本人驚訝地發現，這位三國故事裡的大壞蛋，居然有股莫名的親切感。沒錯，曹操就是日本的織田信長，兩人擁有驚人的相似性：他們都是在戰亂的大地上崛起，在戰火中成名，一步一步崛起，成為一方之霸：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一個成為天皇之上的征夷大將軍，他們都穩定了亂世的局面，都是勇敢實現政治理想的亂世英雄。

日本人喜歡信長這類的奮鬥英雄，自然也移情到中國的曹操身上。不同於中國京劇賦予曹操陰險的白臉描繪，吉川筆下的曹操總是身著一襲紅色熱鬧登場，這也奠定了日本人對曹操的人物想像 。在日後有關三國題材的創作中（如電玩、動漫），曹操大都會以帥氣鮮豔的紅色裝扮吸引大眾目光，紅色儼然成為日本人心中曹操的代表色。

為什麼吉川要用紅色來概括曹操呢？在日本，紅色是個神聖的顏色，可以消除邪惡之氣，所以鳥居、 護身符甚至日本國旗中間皆是紅色。然而紅色在日本卻也包含了凶惡、汙穢之意。在平安時期，甚至稱呼女性經血為「赤不淨」，吉川更以「赤夜叉」來描繪曹操的出場。

什麼是「赤夜叉」？佛教認為「夜叉」是具有力量的鬼神，具有佛教護法的正面性格，亦具有吞噬人類的可怕形象。曹操結束東漢末年的混戰，統一中國北方，改善了「白骨蔽平原」的慘況，不正是「夜叉」護法的正面形象嗎？然而曹操卻也冷酷無情，為了報復殺父之仇，居然進行殘酷的徐州大屠殺，泗水甚至被屍體堵塞而無法流動，這不亦是「夜叉」吞噬人類的可怕行徑？

不論是夜叉還是紅色，皆具有正反兩極衝突的意涵，吉川用「赤夜叉」來形容曹操，生動刻畫其複雜的政治性格。事實上，日本戰國時期武將井伊直政因其驍勇善戰，鎧甲軍旗均為朱紅色，亦有「赤夜叉」的美名。由此可知，吉川以此稱號形容曹操，正面的稱頌遠遠大於負面的貶抑。

儒雅武士的勇敢

在中國原著中，關羽是以忠義、勇武的形象深植人心；東渡日本之後，竟成為一位私塾先生，不僅精通中國古籍經典， 並且能言善辯，這與關羽傳統 「武將」形象相去甚遠，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吉川對關羽儒雅的設定，是受到日本武士的影響。

成書於鎌倉時期的《平家物語》描述，當源氏軍夜襲平家營地時，源氏武士聽見敵軍陣中竟傳來陣陣悠揚的笛聲。大敵當前還從容吹笛，源氏軍不禁暗自讚嘆。原來武士不僅要能殺敵，在殺敵之際還能保持風雅的從容，這才是武士的最高典範。

時間來到江戶時代，長時間繁榮穩定加上德川幕府提倡儒學，武士們遠離了戰場，開始學習儒學經典，再結合《平家物語》的風雅傳統，形塑出溫文儒雅的武士形象。

幕末最負盛名的武士西鄉隆盛在其烜赫悲壯的戰功背後，留下近兩百首的漢詩創作，武士的儒雅流行可見一斑。因此，當吉川書寫三國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武將關羽時，他自然聯想到的是幕府以降的儒雅形象。

中文的讀者不免疑惑：吉川如此改寫關羽，難道不怕關羽喪失威猛的氣概嗎？

原著中關羽刮骨療毒的場景，是關羽主動請求醫生醫治；而吉川筆下的關羽只專注下棋，並未正視華佗，直到後來華佗說箭頭染毒，整條手臂可能會廢掉。至此，關羽才第一次抬頭看了看華佗。吉川使用日語「初めて」（首次）來形容，代表先前關羽對病情毫不在乎。

此外，刮骨療毒之時，原著寫到關羽先飲酒數杯，術中仍繼續飲酒食肉；吉川則是刪去飲酒橋段，全程仍舊專注下棋。在吉川筆下，關羽即便是在刮骨療毒之際，都表現得高貴儒雅、風度翩翩。

吉川對於關羽儒雅的改寫，完全不影響關羽勇猛的形象，甚至還超越原著，凸顯關羽根本無視刮骨診療的劇烈疼痛。那麼，我們是否可說，吉川的關羽比原著中的關羽勇敢呢？

事實上，在進行刮骨療傷之前，吉川曾描述關羽是用毅力加以抑制傷口的痛苦，讓別人完全感受不出。原來吉川筆下關羽的勇敢，是刻意壓抑下完成的。

反觀原著中關羽，則是擔心主帥受傷會影響軍心，所以先飲酒止痛，再用飲食來分散注意。換言之，吉川版關羽的勇敢只是一場「壓抑痛苦」的個人秀，原著關羽的勇敢才是真正的大將之風。既然如此，為何吉川還要改寫關羽呢？

江戶時期武士儘管具備了儒雅的風格，但是別忘了，這群武士仍然擁有殘酷切腹的自殺儀式。

幕府末年，日本武士與入侵的法國水兵發生衝突，雙方互有死傷，是為「堺事件」。幕府迫於列強壓力，下令涉案武士斬首，但由於武士是為國家盡忠，幕府特准武士執行尊榮的切腹儀式，並邀請法國使節觀看。首位武士用刀劃開腹部後，抓出小腸臟器，扔向法國使節，嚇得法國大使拔腿狂奔。因切腹過程太過殘忍，最後居然是由法國大使主動提出赦免其餘武士死罪的請求，事件才終告落幕。

「堺事件」是日本切腹首次公開在外國人面前，此時已是幕府末期，明治維新即將展開，儒雅的江戶武士仍然維持這樣血腥的尊榮傳統。

二十年後，神奈川小田原藩的武士家庭誕生一位男孩。這位男孩從小就聽聞父親講述當年江戶武士的英勇事蹟，可惜時代已進入明治，小男孩創作《宮本武藏》，致敬他心目中的日本武士，接下來更以武士形象重新改寫關羽，這個小男孩就是作者吉川英治。

由此可知，能夠忍受極端痛苦的切腹過程，這才是真正的武士；吉川要將關羽塑造成一流的日本武士，自然將切腹的痛苦精神帶入刮骨療傷之中，讓關羽表演一場「壓抑痛苦」的個人秀。

生命秋涼的美麗沉重

然而最令吉川動心的，並不是關羽儒雅的形象。

建安二十四年（西元二一九年），關羽率兵攻打樊城，水淹七軍，擒殺于禁，斬殺龐德，曹操一度考慮遷都許昌以避其鋒芒，史稱「威震華夏」。關羽打出他人生中最不可思議的戰役，但是四個月後，隨即敗走麥城，死於孫權之手。

如同一顆耀眼的流星劃過天際，當眾人還在為其炫麗的光芒驚嘆之際，流星隨即隕落，消失無跡，只留下後人無限的唏噓，隱沒在浩瀚的史冊當中。《三國》原著用兩個章節交代關羽這位狂飆英雄的崛起與隕落，隨即驅策歷史的巨輪踽踽前行。

吉川對此沒有增補新的情節，但他透過一個個標題章節的改寫，為讀者展現一個蓋世英雄如何「衰老、敗走、遭俘、被殺」（鬢絲之雪、月落麥城、蜀山遠矣、馬不食草）的過程。每一個標題都帶有視覺的哀傷，彷彿是電影鏡頭的刻意聚焦，讓我們近身觀看這顆流星的耀眼崛起與悲壯隕落。

為什麼吉川要這麼安排呢？還記得前頭所提的「日本物哀美學」嗎？ 在物哀美學的影響下，日本人特別喜歡美麗又短暫的事物。儘管諸葛亮亦是符合物哀的定義，但他畢竟是積勞成疾， 慢慢地由盛而衰而死亡；但是唯有關羽，是在他威震華夏、人生最得意巔峰之際，如同櫻花盛開時令人屏息的茫茫壯麗，省略了衰老的過程，驟然凋落，直接死亡。

如果說諸葛亮的「出師未捷」僅予人長長的喟嘆，那麼關羽的隕落，則是直接讓人感受生命秋涼的美麗沉重，正是這股秋涼沉重，深深觸動吉川內心的物哀心弦。

因此在不更動原著的前提下，如同整理櫻花凋謝的殘體花瓣，吉川為關羽塗抹上幾許物哀的色調，隨著秋風的拂動，飄散在茫茫的無際之中。然而或許是物哀的感受太過強烈，吉川居然跳脫「敘史」的口吻，來了一段作者的旁白：「關羽死前稱『前三國志』，關羽死後稱『後三國志』。」

一位三國時期的武將，居然可以作為歷史的分野，不難看出吉川對其的崇敬之心。然而此時關羽僅僅是敗走，尚未遭俘、被殺，吉川卻提前預告，彷彿在告訴讀者：仔細欣賞櫻花的美麗，用心觀看關羽的死亡，這才是生命中最深沉的美麗呢喃。

一部吉川英治的《三國英雄傳》，就是日本美學的物哀展現，受限於篇幅，只能就此打住。還有更多精采的文化彩蛋，等待讀者來用心發掘，一起感受中日文化的碰撞驚豔。

●本專文推薦書籍為遠流出版之《三國英雄傳1-10（全十卷）【風雲再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