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必須衡量「冒險」的重量!道拉吉里暴風雪中的生死抉擇

(圖/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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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雪羊

書名:《道拉吉里的風》
作者:雪羊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8月28日

▍意料之外的鬧鐘

2023年5月21日,凌晨3:42

,道拉吉里峰第三營,海拔7,250公尺

[…]「羊羊!」聲音再度出現,那是元植的嗓音,我這才發現不是夢,從半夢半醒之中馬上坐起來喊了回去,看了看手錶,心情頓時警戒了起來:「快四點而已,天還沒亮,顯然是撤退了,上面發生什麼事了嗎?!」我思忖著,外頭除了風聲以外多了「嚓、嚓」的冰爪行走聲,還有鉤環在吊帶上的叮叮噹噹,這很明顯是撤退了,而且聽腳步似乎只有他一個人。

「滋──」一聲,我拉開內帳,把頭探出去。外面正飄著小雪,元植黃藍交錯的身影映入眼簾。「恭迎大大回鑾!趕快進來!」我用媽祖遶境結束,要回到自己廟宇時的用詞,打趣迎接歸來的元植。

「欸,不好意思吵醒你們了!呼,我喘一下!」

元植噗唰一聲跌進帳篷,靠在我的腳上,撥著身上的殘雪,第一句話竟然是不好意思,可見他的狀態其實還不錯,讓我又更疑惑他怎麼會回來。僅僅隔了不到十二小時,我和元植的角色就完全對調,我忽然能體會當時他們聽到我的聲音時,內心有多麼開心與放心。

「我的眼角膜好像被冰晶給刮傷了,左眼視力剩一半。」「一半?!天啊!那要不要叫直升機?」「不用!我剛剛靠著一隻右眼衝下來,我超屌的!」元植得意地說著,精神非常好,心情卻很悶。

原來入夜後的天氣真的愈來愈差,不只帳篷被吹得啪嗒作響,通往峰頂的路更是勁風飛雪,氣流刮起雪沙冰晶,不斷打在攀登者的身上、臉上,還有元植沒戴眼鏡的眼睛上。起初以為只是睫毛結冰看不到,殊不知想辦法把掛在睫毛上的冰霜解凍後依然看不太到,他就知道事情大條了,馬上掉頭撤退。

在7,000公尺以上的高山,眼睛有可能因為風雪或缺氧的關係而暫時喪失視力,最經典的故事莫過於《凍》一書所描述,山野井夫婦從格仲康峰撤退時,山野井泰史後來近乎失明的可怕過程。

「啊這個會好嗎?」「會啦,只是暫時的,不用擔心。」元植一派輕鬆地說著,但話鋒一轉,開始各種粗口:「幹,我狀態真的超好欸,跟著阿果一路衝衝衝,都到7,700公尺了吧!但那個風真的太大了,上面風速至少五十(公里)以上,然後那個雪一直被刮起來……因為都有固定繩,阿果就繼續戰,我先回來了。」

「那其他人呢?」我問。「也都下來了。」我感到不可思議,今晚在山頂等待眾人的,竟是如此惡劣的天候。

吸氧的攀登者們在海拔7,500公尺左右全因風太大而撤退,只剩阿果一個無氧攀登者繼續對抗強風,獨自咬牙向上。整個道拉吉里山頂地帶只剩下阿果一人還在奮戰,這實在太魔幻、太強大了。

聽完元植的前線匯報,我不禁倒抽一口氣,更加佩服阿果過人的勇氣與體能,也由衷祈禱他平安、成功。

元植的歸來雖然帶著一絲絲遺憾,也讓帳篷更為擁擠,但更多的是溫暖與喜悅。此刻他喝完水,正安詳地在我身旁打盹,身體也很完整,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事了。

「欸元植,你的睡袋不暖欸,我和拉卡帕晚上一直從腳底被冷醒。」睡前,我和元植說我睡不好。「喔,那個正常啦!你這是缺氧、血液循環不良的冰冷,蓋再多東西也不會暖。」元植打了個呵欠,眼睛半瞇,見怪不怪地說。不過這一次,我就沒有再被冷醒,一路睡到日出,睡到帳篷被加熱得暖烘烘,直到帳外再次出現獨特的中文嗓音。

元植的視力一直到這天晚上才恢復。回台灣跟我們的野外急救教練蔡奕緯討論後,我們才比較確定這是急性青光眼的可能:有青光眼病史的元植,因為衝頂時壓破了一瓶藥水,所以只有使用平常的一半劑量。

「喔—!」「欸—!」「阿果!你回來了!」

帳外的呼喊,把淺淺睡著的我們喚醒,抖擻的嗓音顯示阿果的狀態很好。然而我看了一下手錶,心裡又是一沉—8:40,這不是撤退了嗎?!我頓時有點沮喪。

「元植,你的眼睛還好嗎?」

「還好,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

「嗯。」

回到第三營的阿果沒有馬上進帳篷,而是坐在外頭曬著溫暖的太陽,隔著薄薄的帳幕,和我們一來一往聊著。第三次遠征道拉吉里,山神依然不給他登頂,甚至一個人獨自在死亡禁區戰到最後一刻,這時阿果的心情,應該十分微妙吧?

「我在暴風雪裡待了兩個小時,幹,差點軟掉。」和冰雪鏖戰到將近天亮時,阿果已經接近山頂了,但一回頭才驚覺,原來所有人都沒來,只剩他孤身一人。「我衝到7,900,他們架繩結束那個地方,整個White out(遮天蔽日的雪霧讓全方位視野一片白,無法分辨方向),那個雪煙一直吹、一直吹。」

元植毫不意外地喊:「整個晚上都是那個樣子啊!」我在旁邊聽著,心想如果當時我跟著上去,是不是即將面對這輩子最嚴酷的天候考驗?風吹雪的經驗我有過不少,但時速50公里的風吹雪,再加上近8,000公尺的稀薄氧氣,還有分不清東西南北的White out,光想就令人頭皮發麻。

「然後我就衝上去,想說就拚一波了,看看早上會不會雲開、風變小──結果沒有!衝了一個小時,還是都是霧。」

那時,距離山頂只剩下200多公尺,除了不理想的天氣外,世界第七高峰已是唾手可得。對於阿果這樣有實力的老練家而言,拚一把衝上去的誘惑非常大,畢竟在那裡放棄,就代表未來還得回來爬第四次,才能完成完整的十四座8,000米,背後代價是一個半月的時間與好幾十萬的支出,非同小可。

「我就想說,幹,我是真的很想要衝上去啦,但因為White out,我就怕我回不來這樣。後來七點多之後雲才散掉,但風就很強、沒有再停了。」

阿果共在接近8,000公尺的暴風雪中等了三個小時,最終也接受了自己的判斷,與天氣和解、放棄了。畢竟硬拚上去雖然有機會成功,但代價很可能是在White out中迷失方向,或者是因為風速太強再次凍傷,失去身體的某個部位。阿果自從前一年在世界第三高峰干城章嘉因為超越自己的極限而凍傷後,就變得更加謹慎。

比起所謂「成功」,在道拉吉里傳統路這條每年人來人往的稜脈上,生命與身體,無疑是更重要的事。不過阿果終究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還是有點惋惜,如果當時吸氧的隊伍有跟著他一起拚,在前面輪流開路、破開堆積的鬆雪並確保方向,那他就很有機會帶著大家拚一波登頂。無氧又要一個人在鬆雪與強風中開路、判位,這個體能消耗實在太大,風險太高了。

「就很心碎而已,大家沒有上來。一個人一路幹上去,然後有些地方又是深雪,又要拉繩,唉。」他說完便打開前庭,坐了進來,接受我和元植的擁抱與喝采。

平安是福。在山的面前,我們都必須衡量「冒險」的重量,是否足以將不可逆的代價放上那名為「成功」的天秤──無論那是錢、時間、身體,還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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